第十四章 狂釁覆滅,豈復可言 第四節 離奇的C.C.特務案

新中國成立後,葉企孫一直為熊大縝冤案奔走呼號,尋找為其平反昭雪的機會。想不到沉雪未昭,自己又遭禍端。「文革」爆發後的1967年11月,葉企孫因為熊大縝案牽連,作為「歷史反革命分子」被揪出,成了人民的敵人。在一連串的抄家、揪斗、關押,站「斗鬼台」、送「黑幫勞改隊」改造,以及無休止的交代「歷史問題」等凌辱折磨下,葉企孫一度神經錯亂,進入了陳寅恪《南飛》詩所言「眾生顛倒誠何說,殘命維持轉自疑」的悲慘境地。

據葉企孫的侄子、核物理學家葉銘漢受株連後被迫寫下的一份「揭發材料」說:「新北大公社的大字報說,校文革和新北大公社早就掌握了葉的材料,並曾上報中央文革,因案情嚴重,牽涉到很多人,所以沒有公布……今年2月初,有一次葉忽然說,『井岡山』開辦學習班,要他和崔雄昆去,他未去。因此『井岡山』電台天天點名批判他。以後葉每次來我家都說一件事,並說他到王府井去,也可以聽到『井岡山』的廣播。還說有一種小聲的特殊廣播,是專門為他的。有時『井岡山』和『新北大』兩個電台為他的問題而辯論。一開始我覺得葉所說的內容不合情理,後來逐漸愈來愈感到他的神經不正常。到3月中,我為了證實他所說的是錯誤的,特地去找過周培源,問他井岡山有沒有這種廣播,周聽罷來意,說沒有這種廣播。我向周說:『看來葉是神經失常了,能否請你做些思想工作,跟他說井岡山電台根本沒有這種廣播,是他自己神經錯亂了,是幻覺。』周說:『你跟他說說就行了。」』葉銘漢又說:「三月中,葉說他一舉一動『井岡山』都有反映(應),他喝一口茶,電台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台就叫他馬上回去等等。葉說,『井岡山』一定有一套類似雷達偵察系統,可以看見他的一切行動。我跟葉講,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透不過牆,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葉根本不相信我的話。葉說你到我家來聽聽就知道了。葉還說,說不定現在就有這種雷達。我為了打破葉的幻覺,曾在3月下旬到葉家去了一次,葉說:『你注意聽,我現在喝一口茶,等一會馬上就會有廣播。』等了一會,我說,根本沒有。葉說:『有,是你的耳朵聾,因此聽不見。』……過了幾天,老周(南按:葉雇的工友)來找我,說他覺得葉的神經有毛病了。周說葉這幾天常說,電台廣播要他去中南海開會。有一天,葉忽然穿好衣服要出去,說廣播說在車庫上車。出去過了一會葉又回來,說廣播不讓他去。」後經葉銘漢送葉企孫到北醫三院神經科檢查,診斷為「幻覺症」,因葉是反革命分子,醫院給了幾片葯打發回家了事。葉的病情越發嚴重,幾次半夜穿衣欲去中南海開會,結果是中南海未能成行,卻一腳踏進了地獄之門。

1967年7月12日,呂正操以「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被捕入獄,緊接著,原東北軍出身的將領張學思(南按:張學良四弟,時為海軍參謀長)等與呂正操有關聯者相繼被逮捕、關押,並由中央軍委成立專案組,審理過去的政治問題。當年在呂正操部隊遇難的熊大縝再度死屍復活,引起了有關部門高度重視。由於熊大縝死屍復活,葉企孫受到牽連,被迫向前來調查的中央軍委辦公廳「呂正操專案組」人員寫交代材料。1968年4月,「呂正操專案組」將葉企孫作為C。C。特務逮捕關押,開始進行審訊。在押期間,「專案組」進行了大量的「內查外調」,除葉企孫本人,曾對眾多人員,包括許多知名人士如翁文灝、馮友蘭、趙訪熊、戴世光、何成鈞、周仁、周同慶、吳澤霖,以及清華大學秘書長沈履、原清華庶務科長畢正宣等進行調查審問。一時間,搞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凡與葉企孫熟悉的人都處在驚慌恐怖之中。在威逼恐嚇下,被調查審問者有的始終堅持了人格魅力與文化良知,據實相告。有的出於各自的目的,信口開河,甚至有些神經質地胡言亂語,使本來並不複雜的一個案件,變得撲朔迷離,難辨真偽,最後導致許多人捲入案中蒙受不白之冤。

從「專案組」審訊案卷可以看到,葉企孫涉案問題主要有二:一是與熊大縝的關係;二是在抗戰期間和朱家驊的關係。或者說,葉在與熊、朱二人交往中,是否參與了特務組織和從事反革命活動。

1968年9月3日,被捕入獄的葉企孫第一次被提審,審訊員是雲、李、孫、劉等四人。身戴手銬腳鐐,頭髮蓬亂,一身破衣的葉企孫,被帶進審訊室落座,審訊員第一句話便是:「你的罪行是嚴重的。交代你和熊大正(南按:原案卷為熊大正)的往來關係!!」

葉企孫於驚恐中交代說:「熊大正去冀中是由北京教會中一個姓黃的送往冀中的。這段話是熊大正在天津清華同學會和我講的。我反對熊大正去冀中,熊大正在1938年端午節從冀中來到天津,劉維來天津交給我一張紙條,是熊大正親筆寫的,信上說,介紹劉維與你接頭(劉維是代表熊大正到天津辦事,是熊大正派出來的,與我接頭)。在冀中呂正操是領導,也可以講劉維是代表冀中的。很快我代(帶)劉維到王崇植那裡去了,見到了王。我知道王是C.C,我的態度是支持南京政府的。」

在被問及何人、在何地搞無線電台時,葉企孫交代說:「作無線電台是在清華同學會,是我安排在三樓一間房子里作電台,我是清華大學臨時辦事處負責人,他們兩人來也是找我。不久,熊大正來了,時間是端午節,從冀中到天津的,住在清華同學會。熊大正來了之後,和我講了一些冀中情況:1.貨幣情況;2.經濟商業情況;3.交通情況;4.軍隊情況沒談多少。我和熊大正講過呂正操應該同鹿鍾麟取得聯繫,這是我的意見,熊大正贊成我的意見,並說這件事還得看情況。我們當時在呂鹿問題上定了暗號,用『呂鹿合婚』的暗語與熊大正互通情報。」

因葉企孫已經牽涉到控制中共冀中軍隊的呂正操,與時任國民黨政府河北省主席的鹿鍾麟的敏感問題,而鹿在河北建立敵後省政權,又曾與八路軍發生過摩擦和不快,此事立即引起了審訊人員的警覺,隨後的問答也變得緊張、簡短、尖銳起來。

問:目的是什麼?呂鹿合婚目的?

葉:我的目的是支持蔣介石。

問:呂正操當時受誰領導?

葉:是共產黨領導。

問:鹿鍾麟當時受誰領導?

葉:是蔣介石領導。

問:呂鹿合婚你主張由誰領導?

葉:我支持蔣介石,由蔣介石領導。

問:交代以後如何搞呂鹿合婚及通情報問題。

葉:我於1938年10月5日離開天津到上海,10月底到香港,11月10日在香港收到熊大正的來信(熊大正的信是從天津發到香港。信中談到呂鹿合婚等情況,詳見原信件),信中說:「林兄近日對生等印象不佳,現為生詳為解說,不快之感已去,並願與生合作編輯書籍之事。」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林風對參加冀中工作不滿,「編輯科學書籍」,此話是指「參加冀中工作的問題」。

問:熊大正在冀中工作與林合作「搞編輯科學書籍」之事,你必須交代實質問題!葉:說不清……問:南方家中指什麼?

葉:是指西南聯大。我給熊回了2-3封(信),內容記不清了。我是從1938年11月底由香港回到昆明,1939年3月朱家驊從重慶給我來電報,電文是「生死莫卜」,意思是指熊大正在冀中被捕生死不知。朱家驊怎知熊大正被捕之事?朱是從天津黨政軍辦事處那知道的。天津黨政軍辦事處知道我與熊大正很熟,所以他們叫朱家驊給我打的電報,我接到朱家驊電報後,給朱家驊回信,叫朱家驊營救熊大正。

問:還採取什麼行動營救熊大正?

葉:我在1939年4-5月到昆明找到國民黨中央研究院叫陶孟和(社會科學所所長,在葉企孫領導下)幫忙,請他再託人幫助營救熊大正,但是不久在昆明路上聽說熊大正死了。誰說的記不清了。

第一個回合的審訊結束後,緊接著是第二個回合、第三個回合與無數個回合的交鋒。審訊內容仍是圍繞上述兩大主題展開。從部分審訊材料看,「專案組」對葉企孫如何進入中央研究院,以及是否加入陳立夫的C。C。特務組織之事,似乎更加關注。

在抗戰期間和勝利之後,沒有人特別關心朱家驊、葉企孫二人的關係,當時學術界知識分子普遍認為,葉氏暫辭清華大學「特種委員會主任」,加盟中央研究院並出任總幹事一職,屬於正常的工作調動,沒有任何特殊的背景和政治色彩。想不到二十個春秋之後,這個簡單的工作調動已變得不再普通和尋常了,葉企孫與朱家驊的關係,由此成為決定他在深牢大獄中待多久,甚至是能否保住人頭的焦點所在。按照葉企孫的交代,他突然轉行出任中央研究院總幹事,主要是朱家驊的盛意。葉說:「據吾推測,中央研究院要吾擔任總幹事的理由,是因為吾對各門科學略知門徑,且對於學者間的糾紛,尚能公平處理,使能各展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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