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狂釁覆滅,豈復可言 第一節 當年盛事久成塵

南開大學的政治風暴波滾浪涌,作為「文革」發源地的北京大學更是濁浪滔天,愈演愈烈。就在陳夢家自戕兩個月後,與他並駕齊驅的「四大右派」分子之一、著名歷史學家,中科院歷史研究所第二所副所長、北大歷史系教授兼圖書館館長向達也命赴黃泉。

抗戰勝利隨校複員回到北平的向達,與其聯繫最多,也是最令向達欽佩的學者就是蟄伏於南國的陳寅恪。當國共兩黨即將全面翻盤之際,向達一直挂念著身在嶺南的陳寅恪,而陳氏也關注著這位老友的命運。1954年,向達出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第二所副所長,就是汪篯南下廣州晉謁、勸說恩師北返時,陳寅恪通過汪向北京方面推薦的結果。當時陳對汪說過如下的話:「唐朝中西交通是中古史的一大特點,向達對此素有研究」云云。後來向達果然擔負起了組織國家級的中古史,特別是中西交通史研究的使命。

「文革」開始的前兩年,即1964年3月,向達專程赴廣州中山大學晉謁陳寅恪,就他正在進行的《大唐西域記校注》一書涉及梵文的問題向陳寅恪請教。因為當時懂四門外語的向達對這部在中西交通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皇皇巨著中的一些梵文描述不盡明了,而深諳十幾國外語特別是中亞古文字的陳寅恪顯然要比向達技高一籌。此次南行是向達自費而來,當時向達服務的學術機關主要領導人不同意出資讓其去拜見一個「資產階級的學術權威」,但向達以湖南人的倔犟脾氣,知難而進,終得成行。陳寅恪的名聲光照日月,向達的名氣也冠蓋學界,兩位大師級史學巨擘在嶺南這塊潮濕之地的會晤,在中山大學引起了震動。為此,中大歷史系不失時機地專門安排向達作了一場《敦煌學六十年》的學術報告,並受到師生的廣泛好評與激賞,陳寅恪與向達之間的友誼也再次得到升華。分別時,已很少作詩贈人的陳寅恪於3月20日,特作《甲辰春分日贈向覺明》三首絕句相贈。其中最後一首曰:

握手重逢庾嶺南,失明臏足我何堪。

儻能八十身猶健,公案他年好共參。

陳寅恪這個「八十身猶健」的夢想與祝願最終成了空想,向達不但沒有活著看到那一天的到來,且於陳寅恪先行而去。

因有全國「四大右派」的前科,「文革」一開始,向達就被北大造反派列為最早登上「斗鬼台」的一批「黑鬼」,遭遇無情的批鬥、折磨與污辱自是不在話下。與其他「黑鬼」不同的是,除了在「斗鬼台」被「點將」,還要拖到其他地方批鬥。有一段時間,向達被紅衛兵命令在毒日頭下跪在歷史系辦公室二樓陽台欄杆外狹窄的平台上接受批鬥,期間幾次差點從空中摔到地下斷送性命。因此地狹小,不易展開大規模行動,後又被造反派拖到校園內寬敞之地讓更多的革命者批鬥。許多年後,歷史系教授鄒衡記下了向達慘遭批鬥的情景:「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個可怕的太陽似火的上午,時在1966年6月,幾個『造反派』架住被迫剃光了頭的向達先生在三院二樓外曬得滾燙的房檐瓦上『坐飛機』,一『坐』(跪)就是幾個小時,向先生像過去給我們上課一樣老是不敢(實際上已不能)抬頭……向先生已是66歲高齡。我看到有的教師嚇得直哆嗦,我也感到他凶多吉少,躲在一邊落淚。果然,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一代巨匠向達先生。」

原本體質強健,「常以鐵漢自詡」的向達,到了此時還暗中囑咐秘密前來探望的友人「不必耿耿」,自己將如「鳳凰涅槃,獲得新生」云云。無奈事與願違,本已身患重病的他,在「坐噴氣式飛機」之後,又被造反派勒令收集全國各地到北大串聯的紅衛兵小將們扔得滿校園的西瓜皮。在撿拾過程中突然暈倒在地,昏迷不醒,因未得及時救治,腎嚴重衰竭。9月底,向達和歷史系其他「牛鬼蛇神」又被押到昌平縣太平庄勞動,晚上寢室門被反鎖,包括夜間出門上廁所之類的活動一概得不到批准。向達的腎病越發嚴重,全身浮腫,尿液不能排出,痛得滿地打滾,哀苦不已。即使如此,監工的紅衛兵仍不準送醫院救治,只是轉入校內「勞改」。延至11月24日,一代史學巨匠在極度的痛苦中被尿憋死,終年66歲。

此時的北京大學,沒有因為汪篯、程賢策、俞大絪、向達等教授的自殺和暴斃而停止「文攻武衛」的腳步。相反,血腥暴力與奪命的劫難愈演愈烈,被關押和勞改的「反動學術權威」達五百多人。每天晚上,北大校園內十幾個審訊室同時挑燈夜戰,開始「審訊工作」。除原有的工作組,陸續進駐北大的造反派們組成一個個聯合審訊班子,將提審對象拉進審訊室先是一頓耳光加拳腳伺候,而後開始審問,此為「敬酒」。幾句話之後,開始動刑,主要刑具是用橡皮包著的二尺左右拇指般粗細的銅棍,據說這種東西遠比皮鞭打下去紮實,傷其筋骨而又不傷皮膚。打的時候,常常是剝光衣服,不論男女,此為「罰酒」。如此反覆折磨、蹂躪,許多「反動學術權威」決定以自殺的方式早日解脫,這種    想法像傳染病一樣在燕園流行開來,跳樓和上吊者成倍地增多,有幾幢教學樓成為鬼氣迷濛的人間地獄,在校的女學生晚上都不敢靠近。幾個月內,就有24位著名教授自殺,而自殺的方式各不相同,據北大教授季羨林晚年回憶說:「他們有的從很高的樓上跳下來,粉身碎骨而死;有的到鐵道上去卧軌,身首異處而死。……當時兩位教授投未名湖自盡。湖水是並不深的。他們是怎樣淹死的呢?現在想來,莫非是他們志在必死,在水深只達到腰部的水中,把自己的頭硬埋入水裡生生地憋死的嗎?差不多同時,一位哲學系姓方的教授用刮鬍刀切斷了自己的動脈,血流如注,無論怎樣搶救也無濟於事,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慢慢地痛苦地死去。」

據後來研究者統計,當年知識分子自殺的方式,除了上吊、服毒、割腕等自殘手段外,跳湖、跳河成為一大頗時髦的特色,其慘烈之狀尤以風暴中心北京大學為甚。1968年8月,北大圖書館系講師、中共黨員許世華在北大附近的西苑投水自殺;10月16日晚,北京大學教務長崔雄昆從校內28樓出走,次日晨,被發現死在校內紅湖游泳池內。校工宣隊對外公布說:「經法醫檢查,是投水炸肺自殺。」

這段瘋狂歲月所醞成的人性喪失和人類悲劇,正如鄧小平女兒毛毛所作的描述:「北京大學,這所中國最著名的學府,竟然變成了法西斯的集中營,變成了血腥暴徒們施虐的場所。在這裡,不知有多少人被冤、被屈、被整、被迫害,不知有多少人在武鬥、批鬥、刑訊中致殘、致死。一位教師不堪受侮辱被虐待,自覺生不如死,竟然一次不成二次,二次不成三次,三次不成四次,跳樓、服藥、割腕、卧軌、觸電什麼方法都用過了,反覆自殺。一位反對聶元梓的學生,被用釘子釘穿膝蓋骨、用竹籤刺進十指指甲縫、用鉗子鉗斷手的指骨,還把人裝進麻袋中從樓梯上往下踢,被毒刑拷打得奄奄一息。原北大校黨委書記、校長陸平被用鋼絲纏捆著兩隻手的大拇指,吊在天花板上逼供刑訊,讓其承認是『假黨員』、『叛徒』。著名哲學家馮定也被逼得三次自殺。以上這些,僅是例舉。『文革』期間,在北大,武鬥中』打死三人,教職員工和學生被迫害致死六十餘人,其中包括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著名物理學家饒毓泰等諸多享有盛譽的一級教授。」

毛毛所說的翦伯贊,即北大歷史系主任,後來一度出任過副校長的著名馬列主義歷史學家翦老。當「文革」導火索被姚文元一篇批吳晗的《海瑞罷官》點燃後,面對躥動的火苗,翦伯贊不明底細,還以為自己身處國民政府統治的言論自由時期,遂稀里糊塗地以盟友加「鬥士」的身份跳將出來為吳晗辯護,並對前來採訪的《文匯報》記者說:姚文元的批判文章牽強附會,態度極粗暴,完全是對吳晗的污衊和陷害等。沒過多久,騰起的烈火就燒到了翦伯贊本人身上,並以「黑幫分子」兼「反動權威」被揪出來批鬥。1968年10月,在中共舉行的八屆十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在講話中說,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也要給出路云云。此時已駐進北大的軍人宣傳隊很快向正在牛棚中被整得以頭撞牆的翦伯贊傳達「最高指示」,把翦氏夫婦遷移到燕南園的一幢小樓獨家居住。夫妻倆住樓上,另派一杜姓工人師傅住樓下,在照顧其生活的同時負有監視之責。好日子沒過一周,厄運再次來臨,起因是關於劉少奇的定案問題。此時名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已被內定為「叛徒、內奸、工賊」。具體罪行之一是三十年代曾與蔣介石以及宋子文、陳立夫勾結,而這一時期在蔣、劉之間周旋的人,就是諶小岑、呂振羽和翦伯贊等人。於是,翦氏順理成章地成為劉少奇專案組搜取這一證據的關鍵人物。1968年12月4日,由江青秘密成立和控制的「劉少奇、王光美專案組」副組長、駐軍某師副政委巫中帶著幾名副手,氣勢洶洶地直奔北大燕南園,向翦伯贊明確表示1935年的國共南京談判,是劉少奇叛賣共產黨的活動,令翦提供證據。翦表示自己年紀大了,一時記不得了。經過幾次談話,翦仍交代不出具體內容,於是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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