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間熱淚已無多 第二節 胡康河上的白骨

1942年,24歲的穆旦遇到了生命中一個重大轉折。這年2月,他響應國民政府青年知識分子參軍入伍的號召,以助教的身份報名參加了名噪一時的中國遠征軍,在副總司令杜聿明兼任軍長的第五軍司令部,以中校翻譯官身份隨軍進入緬甸抗日戰場與日軍作戰。縱覽中國抗戰八年歷史,校園內聲勢浩大的青年學生從軍熱潮共有兩次。第一次是1942年年底到1943年夏秋;第二次就是日本軍隊打到貴州獨山之後的1944年下半年。

首次大規模學生參軍的背景是:1941年年底,日寇繼珍珠港事件在太平洋暫時得手,又以精銳師團橫掃東南亞,英美軍隊望風披靡。1942年1月,日軍大舉進攻緬甸,勢如破竹,緬印戰場告急,中國唯一一條通往外部的交通命脈面臨被切斷的危險。在英、美兩國元首建議下,中國政府於1942年2月以杜聿明第五軍、甘麗初第六軍、張軫第六十六軍和第三十六師編組為中國遠征軍,準備進入緬甸與駐緬英軍協同作戰。遠征軍以中國第十九集團軍總司令羅卓英為司令長官,杜聿明為副司令長官,由中國戰區參謀長、早年畢業於西點軍校的美國人喬·史迪威(Joseph  Warren Stilwell)將軍任總指揮官。部署初定,日軍得到情報,於3月8日以精銳師團搶先攻陷緬甸首都仰光。3月12日,英國政府急電蔣介石,請求中國遠征軍火速入緬作戰,以支持潰不成軍的英國軍隊。蔣介石下令成立不久的十萬中國遠征軍向緬甸挺進。在羅卓英、杜聿明率領下,遠征軍先頭部隊倉促開赴緬甸戰場,以迎擊扑來之敵,抗戰以來中國國民黨軍隊首次在境外打擊侵略者的序幕由此拉開。遠征軍以劣勢裝備之單兵種——陸軍(機械化部隊僅裝備一個師),在緬甸戰場同優勢裝備的日本陸、海、空三軍聯合兵種展開了殊死較量。

中國遠征軍先頭部隊第五軍戴安瀾師長率領的第二百師在同古(現緬甸東吁,或譯東瓜)與日軍第五十五師團遭遇。狹路相逢,大戰隨之展開。自3月18日正式交火,中日雙方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死打硬拼,戰事越演越烈,一時呈膠著狀態,難決勝負。據時為中國遠征軍總指揮部參謀王楚英回憶:「剛剛入緬的遠征軍第二百師就在距仰光50公里的同古城與日軍交火,在沒有空軍支援的情況下,(第二百師)以集束炸彈、汽油瓶同數倍於己的日軍血戰,頂住了日軍12天的猛攻,殲敵近5000人。」這次戰鬥是中國遠征軍入緬之後遇到的第一場正面攻防戰事。當時國內戰局已進入中日相持階段,戰爭進行得異常艱苦,急需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而國際上,盟軍的處境亦非常艱難,同樣需要中國軍隊在緬甸拖住日本,避免其抽調兵力進入其他戰場,打亂盟軍整體戰略計畫。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同古之戰的局勢意味著中國遠征軍成為日軍強有力的剋星。遺憾的是,在連續予敵以重創之後,由於中、美、英三國在緬甸的戰略目標不甚一致,統帥部對曼德勒會戰估計錯誤,遠征軍內部指揮系統不夠統一,致使中國軍隊陷入被動,補給斷絕,最終導致功敗垂成。杜聿明不顧史迪威反對,毅然命令該師放棄同古,於30日拂曉渡河撤退轉移。中國遠征軍的首次戰役,就這樣鎩羽而歸。

更為糟糕的是,戰事延至4月底,中國遠征軍東路力戰不支,被迫分兩路向國內和印度境內撤退。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嚮導,撤退軍隊在茫茫熱帶雨林中迷失了方向。遠征軍所屬第五軍軍部、新二十二師及第六十六軍所屬新三十八師共幾萬人,在日軍尾隨其後、窮追不捨的情形下,由杜聿明、戴安瀾等將領率領,被迫翻越氣候環境極度惡劣的野人山。經九死一生,遠征軍殘部終於撤往印度與滇西。此後,這支部隊被納入盟軍國際戰場。而在此之前,孫立人率領新三十八師經過長途跋涉,進入印度。未久,根據蔣介石命令,與國內最新開進的青年軍一起被整編為中國駐印度遠征軍,簡稱「駐印軍」。由於戰事失利,原中國遠征軍正副總司令羅卓英、杜聿明被撤免召回國內,由美國人史迪威將軍和中國將領、黃埔一期出身的鄭洞國接替指揮。當此之時,英美的先進武器和機械化設備陸續趕運至印緬戰場,為適應盟軍作戰需要,史迪威、鄭洞國兩將軍要求中國國民政府迅速徵集一批會英語,懂機械化設備和先進武器的青年學生入伍,空運到印度蘭姆伽訓練基地接受戰前訓練。與此同時,由於美國空軍部隊如陳納德將軍率領的飛虎隊等來華助戰,在桂林、昆明等後方相繼設立基地,亟須大批翻譯人員與懂機械化設備的後勤人才協助,國民政府開始在西南各高校動員學生入伍。一大批學生紛紛響應,投筆從戎,來到空軍基地從事各種服務性工作。包括西南聯大常委梅貽琦女兒梅祖彤、兒子梅祖彥在內的一大批青年學生,就是這個時候先後離開聯大,投奔到美軍駐昆部隊和空軍基地服務的——這是第一次高校學生從軍的歷史背景。

第二次參軍的學生在集中接受短期訓練後,隨著抗日戰爭勝利的接踵而至,號稱十萬之眾的青年軍在一片混亂嘯叫聲中,以虎頭蛇尾的形態宣布解散,在抗日戰爭歷史上沒有留下任何值得一提的戰績。

無論是第一次還是第二次,在全國高校中,除學生之外,還有部分青年教師自願報名應徵入伍。在所有參軍的青年教師、學生隊伍中,後來被外界廣為所知的典型代表人物,就有以詩文名世的西南聯大外文系青年教師穆旦。

當穆旦與其他學生兵進入杜聿明部隊後,杜氏對這批年輕知識分子特別關照(南按:杜之態度,與其女兒在西南聯大附中讀書多少有些關係。1944年,在西南聯大附屬中學讀高中的杜致禮認識了數學代課教師楊振寧,後二人在美國相逢、相戀並結婚),當他得知穆旦是西南聯大教師兼詩人後,關係更加密切,在難得的作戰間隙,不時讓穆旦作幾句現代詩在軍前朗讀,供大家欣賞,藉此活躍一下單調枯燥的軍旅生活和鼓舞大家的鬥志。當國民黨軍第二百師撤退後,杜聿明鑒於東瓜被圍的教訓,制定了「利用隘路預設縱深陣地,逐次抗擊優勢敵人攻擊」的戰術,這就是中國抗戰史上著名的斯瓦逐次阻擊戰。3月30日晚,杜聿明命令新二十二師在斯瓦河南北岸構築數個梯形陣地,兩側埋伏阻擊兵,正面埋伏地雷,新二十二師採用此戰術,運用靈活,虛虛實實,與日軍五個聯隊激戰十二個波次之多,敵人每前進一步,都要以人員、裝備的極大消耗為代價,國民黨軍達到了以少勝多的目的,此役作為中國遠征軍一個罕見的戰例而載入抗戰史冊。

這年4月,由於羅卓英的錯誤指揮,致使日軍攻佔了臘戍,從西南面截斷了遠征軍的大後方。從此,遠征軍走上了慘敗境地。

自5月到9月,青年中校翻譯官穆旦親歷了中國遠征軍第五軍與日軍血戰及隨後的「滇緬大撤退」。因對當地環境缺乏應有的了解,第五軍撤退路線皆是崇山峻岭、人煙稀少的地方,補給困難,蚊蟻成群,螞蝗吸血,沿途官兵死亡相繼,屍骨暴野。其間又經歷了震驚中外的野人山戰役,於遮天蔽日的熱帶雨林穿山越嶺,扶病前行,杜聿明本人也感染重病,幾乎喪命。堪稱國民黨軍精英的第五軍出征時兵力約四萬二千人,戰鬥死亡人數為七千三百人,而撤退死亡人數竟達一萬四千七百人,其悲慘之狀令人目不忍睹。最後,撤退的殘兵敗將總算逃出了死亡之谷,活著到達了印度利多。對於這段泣血錐心的戰鬥經歷,杜聿明曾有過這樣一段回憶:「各部隊經過之處,多是崇山峻岭,山巒重疊。野人山及(高)黎貢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煙稀少,給養困難。……自6月1日至7月中,緬甸雨水特大,整天傾盆大雨,原來旱季作為交通道路的河溝小渠,此時洪水洶湧,既不能渡河,也無法架橋擺渡,我工兵扎制的無數木筏,皆被洪水沖走,有的連人也沖沒。加以原始森林內潮濕特甚,螞蟥、蚊蟲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爬)蟲到處皆是,螞蟥叮咬,破傷風病隨之而來,瘧疾、回歸熱及其他傳染病也大為流行。一個發高燒的人,一經昏迷不醒,加上螞蟥吸血,螞蟻啃嚙,大雨侵蝕沖洗,數小時內即變為白骨。官兵死傷累累,前後相繼,沿途白骨遍野,慘絕人寰,令人觸目驚心……」

跟隨這支遠征軍殘兵敗將撤往印度,繼之於1943年初撤回國內的穆旦,對這段不堪回首的經歷很少向人提及,只是對自己的恩師吳宓和幾位好友偶爾作過敘述,深為驚駭感動的吳宓在日記中有「錚述從軍的見聞經歷之詳情,驚心動魄,可泣可歌。不及論述……」之語。

時在西南聯大外文系任教的青年詩歌理論家王佐良,後來在一篇紀念穆旦的文章《一個中國新詩人》中有一段涉及此事的回憶。王說:

那是一九四二年的滇緬撤退,他從事自殺性的殿後戰。日本人窮追,他的馬倒了地,傳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給死去戰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趕著,在熱帶的毒雨里,他的腿腫了。疲倦得從來沒有想到人能這樣疲倦,放逐在時間——幾乎還在空間——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陰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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