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壯志未酬陳夢家 第二節 厄運降臨

1957年夏季,陳夢家因在「大鳴大放」中「大放厥詞」,「向党進行了惡毒的進攻」,並對「新中國的一切事物,極盡歪曲、誣衊、謾罵之能事」、「對文字改革惡毒攻擊」,並且公開發表《慎重一點「改革」漢字》的類似三聚氰胺一樣的劇毒殺傷劑,反對廢除具有中華民族優秀傳統的正體字實行另類簡化的邪體字,且放言邪不壓正,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是你們這群不學無術的流氓無產者殺不盡、滅不絕的,等等狂言。當運動一來,就被早已虎視眈眈的當權者輕易而舉地抓住小辮子,立即扭倒在地,打成了「右派分子」。當此之時,陳夢家的《西周銅器斷代》剛剛在考古所主辦的《考古學報》連載不到一半,由於戴上了「右派分子」鋼盔,正在撰寫的文章被「腰斬」,後半部再無下文,成了當年黃侃老夫子調侃胡適的「太監」或「著作監」。陳夢家費盡心血在國外搜集整理、已經編成的北歐、美國和加拿大《中國銅器綜錄》三集,美國部分已經三校被迫中斷出版,另二集則未能編定發稿。

一陣狂風暴雨伴隨政治高層迭次降下的道道限令金牌,陳氏從人生事業的頂峰一下墜入谷底。歷史和現實給予他的,不再是鮮花美酒與歡慶的掌聲,而是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中科院領導者趁勢糾集學術界,特別是考古所和人文學科單位的人員,集中炮火對陳氏展開口誅筆伐。據時已轉入中科院歷史研究所做研究工作的胡厚宣(南按:胡福林,抗戰勝利後由齊魯大學轉復旦大學,後轉歷史所專門弄甲骨文編撰事宜)回憶,陳夢家購了房子,又收集眾多珍貴的明代傢具,還不知輕重地邀請一些同行到家中觀賞,結果更加重了一些人的嫉妒心,有的人甚至恨得牙根痒痒,但他渾然不覺,結果終於釀成了人生一大悲劇[南按:20世紀90年代末,由上海博物館收藏陳夢家生前收集明代傢具26件,這批傢具成為研究明代社會的重要物證。為此,上海博物館支付陳夢家、趙蘿蕤財產繼承人(他們沒有子女)人民幣高達8位數]。

關於此點,胡厚宣所言甚是。早年畢業於燕京大學,後成為著名文物收藏家的王世襄在《懷念夢家》一文中說道:「夢家比我大三歲。1934年我考入燕京大學,他已是攻讀容庚教授古文字學的研究生。他非常用功,而我則是一個玩得天昏地黑、業荒於嬉的頑皮學生。……那時和陳夢家先生,都在搜集明式傢具,有了共同興趣。……我以廉價買到一對鐵力木官帽椅,夢家說:『你簡直是白揀,應該送給我!』端起一把來要走。我說:『白揀也不能送給你。』又搶了回來。夢家買到一具明黃花梨五足圓香幾,我愛極了。我說:『你多少錢買的,加十倍讓給我。』抱起來想奪門而出。夢家說:『加一百倍也不行!』……夢家此時已有鴻篇巨著問世,稿酬收入比我多,可以買我買不起的傢具。例如那對明紫檀直欞架格,在魯班館南口路東的傢具店裡擺了一兩年,我去看過多次,力不能致,終為夢家所得。但我不像他那樣把大量的精力傾注於學術研究中,經常騎輛破車,叩故家門,逛鬼市攤,不惜費工夫,所以能買到夢家未能見到的東西。」

與陳夢家夫婦既是前後同學,又是鄰居加好友的王世襄乃世家子弟,家底不薄,面對一件羨慕已久的明紫檀直欞架格而終未得手,就一般知識分子,特別是從農村進城的知識分子而言,當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干瞪著眼以既羨又妒的心情,或者是兩眼噴著莫名的火焰,前往「夢甲室」觀賞這種名流雅士的快樂生活了。陳夢家之幼稚和不知輕重如此,竟在一幫寒士儒生面前顯財露富,自然是「群眾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再加上陳夢家不時顯出幾分狂妄不羈,不顧政治風向而發表時論等,所有這一切,在陰謀或「陽謀」家設置的層層溝壑與陷阱中,倒大霉、吃大虧自是一種必然。結果「反右」風浪一起,沉重的黑色「鋼盔」就落到了他的頭上。

另據胡厚宣說,當時上邊明確指示手下人員對陳夢家展開批判,胡氏本人和同所的歷史學家張政烺也接到指令,但胡、張二人覺得陳氏確實有文人的毛病與不良習氣,也有些討厭,但這些毛病和研究工作不相衝突,何況平時發表言論也是出於一種對黨對國家對學術的摯誠,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遂明確表示不幹這種損人不利己的缺德事。胡、張二人打了退堂鼓,被視為思想落後分子晾在一邊。許多思想先進的革命學者卻挺身而出,沖入陣前。於是,槍炮之聲響了起來。中科院歷史研究所的一位青年李學勤很快弄出《評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一文,對給陳氏帶來巨大聲名與金錢的甲骨學史上里程碑式的巨著,毫不含糊地進行了批駁,謂該書「較少新義」,「最主要的缺點是作者對殷代社會性質及其發展途徑沒有明確的認識,因而書中只羅列了龐雜的現象,不能提高到理論的階段,同時對若干現象也不能有滿意的解釋。這和馬列主義的歷史科學相距是很遠的」云云。同時批評陳夢家又「誤以四方名為『四方帝』,並毫無根據地與東周以後由五行說產生的五方帝比附。這一章節對殷代宗教的本質也沒有理論的敘述……」

李學勤於1951年清華大學肆業後,進入北京圖書館跟隨曾毅公綴合甲骨,後又到中科院考古研究所協助陳夢家整理甲骨文資料,雖屬臨時性質,與陳夢家算不上親近的師徒關係,畢竟有一段工作的緣分。陳夢家已倒了霉運,但李學勤無論是資歷還是和陳的關係,在槍聲剛剛響起之時,都不便出手太重、太狠,更不宜進廟瀆神,佛頭著糞,只從令人為之眼紅心熱的根源,或者禍端——《殷墟卜辭綜述》這部大著進行釜底抽薪式的修理,既表示了政治立場,又彰顯其學問之能,可謂一舉兩得,或曰一箭雙鵰。但是,李氏這一做法,上層的頭頭們似乎並不滿意,即在學術界人士看來,李氏的批判文章,似有底氣不足,獨自一人躲在亂糟糟的人群中嘰嘰咕咕發牢騷和自說自話的感覺。這種威力與設想中的效果還有不小的一段距離。高層領導在幾個學術界大內高手的指點下,經過一番分析認為:李學勤無論是資歷、學問還是地位,都還不足以與陳夢家這樣的名流大腕對話,更談不上對陣交鋒,若繼續下去,很有可能給不明真相的群眾一種《史記》多次記載的「弒君弒父」的誤解。同時,這樣的打擊力度,顯然不能一鳴驚人,一槍擊中要害,令狂傲不羈的陳夢家趴在地下動彈不得。要想把已戴上「右派」鋼盔的陳夢家打趴在地,必須採取以大腕對大腕、以名流對名流、以狂傲對狂傲的戰略戰術實施攻擊。倘如是,陳夢家休矣。

中科院領導者們聽從了幾個大內高手的獻計,迅速調兵遣將,組織重量級選手書寫批判文章,向夢家發出大規模攻擊。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潘梓年、劉導生等輩具體組織、指揮下,時在科學教育界赫赫有名的羅常培、翦伯贊、唐蘭、夏鼐等人,連同考古所的一些人紛紛站出來向陳夢家開火。夏鼐在《人民日報》公開撰文指斥道:「右派分子是反社會主義的,是反黨的領導的。他們說黨不能領導科學。他們要取消黨的領導,要黨員領導同志『下台』。『考古學家』陳夢家對訪問他的記者說:『事實上像考古所這樣技術性較強的部門,如果沒有黨員專家,讓非黨員專家來領導也是可以的。……希望經過這次整風,能夠對黨員領導同志作一次調整。有些人地不相宜,有些人兼職過多,有些人是掛名的,都可以考慮調整。」

時在全國科教界頗有影響的《考古通訊》,以編輯部的名義發表了《斥右派分子陳夢家》一文,從多側面、全方位對陳夢家進行了措辭激烈並帶有謾罵性質的口誅筆伐,謂「陳夢家和其他右派分子一樣,首先反對黨的領導。他明目張胆地要科學院的黨下台。他醜化領導全國科學事業的科學院,把它描繪成一個官氣十足的衙門。他把創造科學研究工作條件的一切工作人員說成是些『大大小小的官』,要『讓他們到做官的地方去做官吧,別在科學研究機關』……他狂妄地認為黨中央領導同志的報告是『宣教』,覺得太長了,不願去聽。他把人民廣播電台說成是『宣傳教條主義的地方』,廣播出來的都是『教條腔』。他詆毀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而對當時反黨的右派報紙文匯報卻大加讚賞。……在整風期間,他挑撥副所長夏鼐和尹達同志的關係。他在考古所的一次座談會上逼問夏鼐副所長,『你是否有職無權』。」從夏鼐與《考古通訊》編輯部發表的文章看,除了指斥陳夢家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馬列主義等罪狀之外,一個重要的內容是揭露陳夢家對科學院和考古所當權者的不滿。陳夢家所說的「兼職過多」,自是指郭沫若與鄭振鐸,而以後者為甚。1958年10月17日,鄭振鐸率領中國文化代表團一行十六人,取道蘇聯前往阿富汗和阿拉伯聯合共和國友好訪問途中,在蘇聯楚瓦什蘇維埃自治共和國的卡納什地區,飛機失事,全體人員遇難。當時的中共媒體作了如下報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委員,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副部長,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委員,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文學藝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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