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鐵證」下的亡靈 第四節 吳晗之死

史紹賓在《人民日報》亮出的一連串「鐵證」與「剖析」,如同密集的排炮射向吳晗,同時射向已死去四年、遠在台灣孤島的胡適的屍首,儘管有些意淫的味道,但感覺應該是與射向身陷囹圄但尚在喘氣的吳氏是一樣爽的。許多年後,據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歷史學家王春瑜回憶說:尹達當年曾對他們幾個年輕的研究人員說:「『文革』是什麼?就是讓我們洗澡,互相都看見了,原來你有一個鳥,我也有一個鳥!」

按時間推算,尹達說這個話的時候,應是在「文革」中期之後,也就是他被歷史所的造反派從「中央文革小組」大本營揪回所內,接受群眾批判並在中央政治集團內部失勢之後的事。因歷史所有造反派公開張貼大字報,揭露尹達所說的「鳥」事,並謂此話是「惡毒攻擊文化大革命」而廣為人知。

但在初向吳晗亮劍揮棒和發射排炮的時候,正春風得意的尹達所言之「鳥」尚未露出,露出的是已被打倒和即將被打倒、手握重權、言行舉止關涉國家安危的高官大吏的人頭。當然,還有一部分無職無權,只有一肚子學問,言行舉止輕如鴻毛的知識分子。但後者並不是重點,而前者才是最早被展示、閹割的對象。

就在吳晗投靠胡適「鐵證」亮出的當天下午四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緊急插播了新華社電訊:

中共中央決定:由中共中央華北局第一書記李雪峰同志兼任北京市委第一書記,調中共吉林省委第一書記吳德同志任北京市委第二書記,對北京市委進行改組。李雪峰、吳德兩同志業已到職工作。北京市的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的工作,由新市委直接領導。

翌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指出:前北京市委的領導,貫穿著一條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在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中,揭露了『三家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集團。這個反革命集團的根子,就是前北京市委。……不管他是什麼人,不管他的職位有多高,資格有多老,都要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他們得到的結果,只能是身敗名裂。」

隨著以彭真為首的北京市委領導班子徹底倒台和身敗名裂,吳晗的命運也急轉直下。除已經身染的「海瑞」、「三家村」等「現行反革命分子」罪過,又因史紹賓「鐵證」的出籠,牽涉出早年的家庭出身和胡適的瓜葛,吳晗的頭上又驟然增加了「反革命老手」、「美帝國主義的奴才的奴才」等幾頂沉重的鋼盔。自此,吳晗徹底失去人身自由,整日接受「組織」審查和革命群眾遊街批鬥。

他面臨的不只是「身敗名裂」,而是時刻有被「誅之」的危險。

吳晗的養子、當時只有7歲的吳彰後來回憶道:「我永遠忘不了他們把爸爸綁跪在烈日下的枯樹榦上,往他脖子里灌曬得滾燙的沙子。他們掄起皮帶抽他,揪他的頭髮,擰他的耳朵,用各種想得出來的法子侮辱他。爸爸三天兩頭被拉去游斗,學校要斗,區里要斗,縣裡要斗,這裡要斗,那裡也要斗……以後我們聽說,爸爸戴著手銬被押到人民醫院看病,他滿頭的白髮都被揪光了,還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

在批鬥之初,吳晗全家住在北長街一處市政府撥給的寬敞明亮舒適豪華的住宅里,隨著批鬥的升級,吳氏一家被掃地出門,進入只有十幾平方米的黑屋子居住。除了吳晗被整日拉出去轉著圈遭受棍棒伺候,「文革」中誕生的紅衛兵還勒令身體恢複得剛剛能走路的吳妻袁震,每天拿著掃帚到北長街打掃馬路,並隨時把吳、袁夫婦二人綁在一起拉出去批鬥與侮辱。當時住在北長街的許多人親眼所見,在酷暑烈日下,吳晗被紅衛兵與街道內一些不知道什麼身份的北京土著,擰著脖子反剪雙手拖到馬路上,被強行按跪在粗硬的瓦礫上,用皮鞭棍棒等施以毒打。毒打過後,吳晗每次爬起來,青紫色的膝蓋早已磨爛,全身皮開肉綻,鮮血順著大腿一道道淌下。而吳晗一旦得到赦令,一瘸一拐地回到只供容身的小黑屋裡,擦去身上的血跡,便將毛主席親自簽名送他的那本《毛澤東選集》著作捧在手裡,以虔誠、崇拜加迷惑不解的複雜心境反覆誦讀。只是他越看越覺得自己委屈,越看越感到心緒茫然。他不斷在內心自問,自己儘管沒有當年的蘇秦、張儀之才,但作為一個不咸不淡、多少有些名聲的革命「鬥士」,在國共兩黨之間合縱連橫地捭闔了這麼多年,何以最後「斗」出了這麼一個名堂?

當時的吳晗尚未意識到,這個「名堂」對他來說已經是夠幸運的了,比他資格更老,官帽子更大,權勢更不得了的高官大員更感到冤枉和委屈。開始批鬥彭真的時候,彭更是不服氣,自己乃一介老革命幹部,為何要把我打翻在地,還要踏上一萬隻腳?於是,彭真在批鬥會上強烈辯解道:「『毛主席萬歲!』這五個字是我最先提出來,也是最早喊出來的。」按照一般的邏輯,難道一個最早發明「毛主席萬歲」的人會反對毛主席嗎?彭真想不通,並為自己在政治上受到的不公待遇和肉體遭受的折磨大喊冤枉。但時勢比人強,特殊時期自有特殊的邏輯和對事對人的方式方法,何況即是每天「萬歲不離口,語錄不離手」之人,也不見得就是真心忠於毛主席和毛澤東思想。而「當面哈哈笑,背後下毒手」的多頭巨人也不是沒有,且在歷史上、特別是在推崇和講究權變詭吊之術的中國人群中,弒君弒父者可謂屢見不鮮,觸手可及,五步之內必有謀此詐術者。

當然,這時的彭真想不通,而吳晗同樣是整不明白。但不管你明白還是糊塗,都必須面對現實和這個越來越凶多吉少的「名堂」。

1968年3月,公安部長謝富治下令將吳晗逮捕入獄。一個月後,妻子袁震被送往郊區勞改隊勞動改造並接受「群眾專政」。吳、袁夫婦由此開始了更加酷烈與凄慘的厄運。

1969年春,身體幾不能站立的袁震被允許回家看病,就在她回到家的當晚,住在同院的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萬里聞訊,特地送來一碗袁氏最愛喝的紅豆稀粥以示慰問,想不到這碗稀粥竟成了「最後的晚餐」。身體早已垮掉的袁震當天夜裡病情加重,臉色青紫,大口喘氣,全身抽搐。其時只有10歲的養子吳彰與養女小彥,立即用平板車把母親拉到醫院,由於袁是吳晗的家屬,同時又是沒摘帽的右派分子,院方將其視為階級敵人而拒絕接收搶救。熬到翌日凌晨,躺在醫院大廳一角冰冷水泥地上的袁震,於慘淡的星光映照中,撇下了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撒手歸天。據說,直到女兒小彥去太平間為其更衣時,袁震的雙眼還半睜半閉,面頰上殘留著幾滴清淚——她死不瞑目,因為她不知道自己走後,夫君吳晗與兩個孩子的命運會將如何?

1969年10月11日,突然有人來到吳家門外招呼吳彰與小彥去看他們的爸爸,姐弟倆聞訊異常興奮,一蹦三跳地躥了出來。當二人來到大門口時,一陣陰風撲面而來,停在門前的汽車竟是醫院的牌子,姐弟倆心頭立即掠過一絲不祥之兆。果然,來人對他們冷冷地說:「你爸爸今天早晨死了,屍體就在車上。」

猶如晴空一聲霹靂,小彥癱坐在地,先是號啕大哭,繼而雙手抱住來人的腿追問:「我爸爸(活著的時候)怎麼不想看看我們呀?」

來人將小彥的手扒開,道:「昨晚他提出要見你們,我們不知道你們住在哪兒。」姐弟倆聞聽哭聲更高,小彥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在場的醫生忙把她抱起來救治,望著這位瘦小的姑娘臉白如紙的面容,醫生禁不住流下了同情的熱淚。

這時,車後走過一個身穿黃軍裝的大漢,對姐弟倆厲聲斥責道:「你爸爸是個壞人,如果不和他劃清界限,沒有你們的好果子啃……這件事不許告訴任何人,否則饒不了你們的!」說罷,招呼眾人上車。

裝載吳晗屍體的汽車隨著騰起的滾滾塵土疾駛而去,吳彰和小彥都未能看一眼斷氣的爸爸。吳晗留給這對姐弟倆的唯一紀念品,就是他在獄中穿過的一條血跡斑斑的褲子。

吳晗死在1969年10月11日,距姚文元那篇評《海瑞罷官》文章發表正好四年。

對於吳氏一家來說,事情遠沒有結束。由於袁震與吳晗之死,女兒小彥刺激過大,一度精神失常。未久,小彥以「影響首長安全」的罪名被捕入獄。在獄中,小彥的門牙被獄警打掉,額頭上打開了一道口子,整日流血不止。1976年9月23日,已被折磨得難以忍受的小彥跳樓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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