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高才短命人誰惜 第五節 靈谷塔下付劫灰

批判李秀成運動方興未艾,波及社會各階層的「四清」又成燎原之勢。這場自1962年底開始的、由中國農村逐步推開的政治運動,最初的口號是「清工分,清賬目,清財物,清倉庫」,後來擴大為「大四清」,即「清查歷史、清查思想、清查政治、清查經濟」運動。又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在清查中,鬥爭對象由農村和城市的貪污腐敗分子,逐漸出現帶有個人恩怨和嚴重政治傾向的階級鬥爭,重點集訓、戴鋼盔、立罰規、搜查、批鬥、群毆等現象開始大規模出現——這是全面混亂的十年「文革」的前奏。

在這一聲勢浩大的運動中,曾在學術界紅極一時,不可一世的紅色巨頭楊獻珍、孫冶方、翦伯贊、羅爾綱等輩,遭到公開點名並被當權得勢者提著脖子拎出來大加批判。曾昭燏雖在此前的幾場運動中僥倖躲了過去,但當運動來臨時,感到了一種更加劇烈的痛苦、迷惘與恐懼。按照「四查」的行動原則,曾照燏除了自信經濟上無問題可查,「歷史問題」則無話可說。曾氏家族被定為「反革命歷史家庭」已是鐵板釘釘,且這個釘子還是拐了彎的鐵案。而在思想、政治上,曾氏始終認為這是懸在自己頭上的一把利劍,時刻有落下並刺向自己頭顱的可能,必須拼盡全力來應付這場對自己凶多吉少的風浪。此時曾昭燏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明顯消瘦無力,無精打采。這年3月,曾昭燏在巨大的壓力下導致精神崩潰,患上了憂鬱症,不得不入住南京丁山療養院接受醫治。

1964年12月初,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即將召開,當曾昭燏躺在病床上收到燙金的代表證書時,先是目光獃滯,毫無表情,而後潸然淚下。送證書者一看對方精神狀態處於崩潰的邊緣,遂好言相慰,令其放下一切思想包袱與生活煩憂,勇敢、理性、熱情地投入偉大的「四清」運動中來,展開雙臂擁抱火熱的社會主義新生活云云。面對風雨共濟幾十年的老同事那充滿善意和真誠的目光,曾昭燏凄然地說:「別再寬慰吧,我不行了!」

此時曾昭燏的心境如同曾國藩晚年「心力交瘁,但求速死」的詛咒,她心如死灰,感到活著已了無生趣,對生命的最後一點留戀隨風飄散。十幾天之後的12月22日,曾昭燏主動提出要用南京博物院的小轎車送為她治療的醫生回家。當送回醫生後,她對司機淡淡地說:「去靈谷寺吧,我想散散心。」司機會意,駕車向靈谷寺駛去。

靈谷寺位於南京中山陵東,最早修建在紫金山獨龍阜,是紫金山風景最勝之區,原名開善寺,乃南朝梁天監十三年(514)梁武帝蕭衍為葬其師寶志和尚所建。寺內葬有名僧寶志和尚遺骨,造有志公塔,唐代更名寶公禪院,南唐改稱開善道場,北宋稱太平興國寺,明初改名蔣山寺。明洪武十四年(1318),明太祖朱元璋決定在獨龍阜建明孝陵,遂將寺與塔遷移於後來的中山陵附近,並改名靈谷寺。當時的靈谷寺規模龐大,佔地500餘畝,山門上書「天下第一禪林」,後寺院毀於兵燹,僅存無梁殿。清同治六年(1867)兩江總督曾國藩在原址上修建「龍王廟」,成為民眾祈雨之地。1931年,國民政府在原寺址始建國民革命軍陣亡將士公墓,1935年建成,在公墓的中央安葬了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中陣亡的128名將士的遺骸,其中有威名赫赫的十九路軍70名,第五軍與憲兵團58人,這些名字作為中國國民黨軍人頑強精神的象徵,受到社會各界的瞻仰紀念。新中國成立後,此處改名為靈谷公園,但習慣上仍稱靈谷寺。寺內有一標誌性景點靈谷塔,塔高66米,九層八面,底層直徑14米,頂層直徑9米,為花崗石和鋼筋混凝土混合結構。1933年建成,當時稱陣亡將士紀念塔,俗稱九層塔。塔內有螺旋式台階繞中心石柱而上,計252級,每層均以藍色琉璃瓦披檐,塔外是一圈走廊,廊沿有石欄圍護,供遊人憑欄遠眺。塔上有蔣介石親筆手書「精忠報國」四字,以及蔣介石所撰「黃埔軍校第一至六期同學錄、序」各一篇,分別由戴季陶、張靜江等國民黨元老書丹。

曾昭燏乘坐的小轎車悄然停在了靈谷寺前,她把一包蘋果送到司機懷中,輕輕地說:「請你吃著,等我一會兒。」說畢打開車門,匆匆向靈谷塔走去。在塔下茶室,曾氏逗留沉思,又拿出筆在一個小字條上寫著什麼,寫畢將紙條裝進大衣口袋。在外面等候的司機似乎感到了一點不祥氣息,急忙棄車走進茶室,曾昭燏表情木然,把大衣脫下交給司機,讓其在此稍候,自己要到塔上散心,言畢即登上塔梯向上攀緣。十幾分鐘後,外面遊客忽見高聳的靈谷塔上,一個身影凌空一躍,如同天空一朵瑰麗的彩雲飄然而下,悠忽間落入枯草叢生的石階,鮮血噴濺處,枯草被染成殷紅——一代女傑與世長辭。

據有關部門派來的驗屍者說,曾氏是從靈谷塔第七層跳下,屬自殺身亡。後在其交於司機的上衣口袋裡發現一個小字條,上寫「我的死,與司機無關」。

由於記載曾昭燏生命軌跡,特別是1949年之後的第一手材料,因複雜的歷史原因未能公布,不免讓外界對曾氏的死因產生種種猜測甚至妄言。

當時任南京博物院辦公室秘書的梁白泉回憶說:「曾昭燏跳樓之前,曾投到郵筒一封信給我,她死後,全院被有關部門封鎖,這封信落到了省委統戰部有關人士手中,上面寫的什麼內容,我現在仍一無所知。」

據梁氏推測分析,曾昭燏的自殺,除無休止的政治運動牽涉曾氏家族與她本人,使她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造成巨大心理壓力,還有下面幾件典型事例,也是導致她最後走向毀滅道路的深層原因:

一、新中國成立初期,地主階級被打倒掀翻,除了被押赴刑場或槍決,或亂棍打死、亂刀砍死外,其罪小惡少的地主家屬如老人與「狗崽子」外加「狗腿子」等大多被掃地出門,流落街頭。湖南湘鄉荷葉塘曾家一個老年「狗腿子」——頭戴瓜皮帽、眼戴老花鏡的賬房先生,在被掃地出門後因一時生活無著,於五十年代早期輾轉來到南京求助於曾昭燏。當年在家鄉生活的曾大小姐,是在賬房先生的尊崇與愛撫下一天天長大成人的,二者自有非同尋常的感情。儘管事隔多年,面對故人求助,曾昭燏毫不猶豫地接待了他,並做了力所能及的招待和救濟。大約與這位賬房先生在南京見面的某個夜晚,二人談到了湘鄉荷葉塘曾氏家族的情況,以及在新形勢下面臨的險惡處境。出於一種自保、自救的心理,曾昭燏把一直壓在她箱底秘不示人的湘鄉曾氏家族(南按:或許只是曾國潢一支)的地契、房契等被中共認為「變天賬」的證據,全部秘密燒毀。後來隨著「精神洗澡」不斷深入,曾氏猛然頓悟,認為當時應該把曾家的「變天賬」全部無條件地交給「組織」,不應由自己悄悄燒毀,立感這是自己所做的一件對黨對人民不可饒恕的罪行,遂產生了悔恨、責己之心,精神壓力驟然加大。

梁白泉的說法得到了書面材料的支撐。曾昭燏在向組織提交的「供詞」中,在談到「我的童年」一段時說:「在我滿六歲的時候,母親即從衡陽請了一位貧寒的讀書人來做我們(那時我還有位姐姐在世)的老師,此人名曾筱屏,從輩分算,是我們的叔父。」另據曾昭楣回憶說:「族叔筱屏老師從姐[昭燏、昭懿]教起(長沙兩兄另從一師),至我讀書,整整在我家教了十八年。姐學得最精,詩詞歌賦,無所不能。後人藝芳攻讀六年,學行俱佳。」1920年,曾昭承與昭掄兄弟皆在國外留學,而這一年天下大亂,土匪活動猖獗,曾昭燏全家整日生活在恐嚇之中。曾昭燏回憶說:「我們不敢在家裡住,總是這個佃戶家住一晌,那個佃戶家住一晌,回到家裡來,也是偷偷摸摸的,晚上讀書,點燈的時候,要把窗戶全遮了,怕外面看見,夜裡不敢在正房裡睡,躲到書樓上去睡,我們孩子們還把磚砌成一個個的空洞,準備土匪來的時候躲進去。有幾次聽見門外響動,竟從床上爬起來,往菜園裡跑,準備越牆逃走。這種恐怖的生活,使我對於這個古老的家庭,老是懷著一種陰森憂鬱的感覺。」

就是在這樣的亂世中,有一天,曾家被一股強悍的土匪搶劫,曾昭燏的祖父與父親等人皆遭土匪綁票,曾家陷入混亂。筱屏師除了負責曾氏子弟讀書。還四處奔波求助曾家的親朋好友,設法營救被綁去的主人。主人被救回後,筱屏師兼任曾家的賬房。1925年,曾昭燏祖父曾紀梁去世,「家中的氣氛一片悲哀」。曾氏姐妹每日與業師曾筱屏一起在書樓上埋首讀書。有一天,曾昭燏的大妹曾昭懿因躲在黑暗的書樓上讀書,不慎從樓上墜落,把手腕跌斷,醫治甚久方愈。接連的痛苦折磨,和「憂鬱的環境」,使得曾昭燏不願再待下去,她與母親反覆商量,懇求離開這裡,加上二位哥哥的支持,母親終於「無可奈何地答應了」。1948年4月,筱屏師辭去教職兼賬房職務,告老還鄉,曾家給了這位業師一份撫恤金與妥當安排,使其能安度晚年。令曾家和這位筱屏師意想不到的是,一年之後,隨著曾國藩成為地主階級的代表和「鎮壓太平天國的漢奸、劊子手」的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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