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梅貽琦流亡海外之謎 第一節 告別清華園

1948年冬天,梅貽琦頂著解放軍圍城的炮火毅然乘機南下,先抵南京,然後轉上海赴香港,再由法國到美國,直至「歸骨于田橫之島」。

梅氏當年懷揣怎樣的心境,如何忍心撇下凝聚著他光榮與夢想的清華園,像一位孤獨的騎士一去不回頭?此點,梅本人沒有留下任何回憶文字,親朋、弟子的回憶則大多支離破碎,且說法各異,只有詳加考證,才能抽絲剝繭,弄清事實真面目。據1938年畢業於西南聯合大學土木工程系的袁隨善回憶,大概是在1955年,梅貽琦和夫人韓詠華路過香港,主動跟他說起當時離開北平的情形,梅說:「1948年底國民黨給我一個極短的通知,什麼都來不及就被架上飛機,飛到南京。當時我捨不得也不想離開清華,我想就是共產黨來,對我也不會有什麼,不料這一晃就是幾年,心中總是念念不忘清華。」

袁氏這一說法顯然過於荒誕離奇,近似妄言,實不足信。那麼真相到底如何?常言道,龍行有影,虎行有風。梅貽琦的出走及其出走動機再神秘複雜,總有線索和蹤影可覓,因為他畢竟生活在一個社會群體中,況且還是一座知名學府的一校之長和一位大教育家,其思想、言行至少在清華同事和親近友好中留下吉光片羽。且看下列人員的回憶——梁思成、林徽因之子梁從誡:1947年冬,母親住院做腎切除大手術,正在美國講學並參與聯合國大廈設計工作的父親,特地趕回來照顧她。聖誕之夜,我和姐姐忽然接到清華梅貽琦校長的邀請,要我們姐弟到他們家過節。但是去後發現只有我們兩個小「客人」,梅校長也不說話,我們顯得十分拘束。不久,就聽說梅校長從城內東單臨時機場飛離了北京。他當時請我們姐弟,也許是有意藉此向我們的父母表示告別吧?

抗戰勝利復校後的清華教務長吳澤霖:他臨走的時候,有一天早上,哪一天,我忘記了,在門口他乘車出去,我剛走進來,他車停下來,我先問他,怎麼樣?聽說你是不是要走?他說,我一定走,我的走是為了保護清華的基金。假使我不走,這個基金我就沒有法子保護起來。最後兩句話是他思想的一閃念,很緊張。以後到上海後,他給我通過一次信,以後再也沒有聯繫了。

梅貽琦好友、物理學家李書華:民國卅七年十二月半北平突被共軍圍攻,西苑與南苑機場均不能用。北平城內動工建築一個臨時機場,利用東交民巷東面圍牆外的操場與東長安街東部一帶地方,作成南北方向跑道一條。十二月廿日晚間政府派第一架飛機到北平接人,降落於該臨時機場上。廿一日清晨我與月涵及袁守和(同禮)先生和袁夫人等數人,攜少許隨身行李登機飛往南京。這是差不多十四年以前的事。

梅貽琦夫人韓詠華:北京解放前夕,我的大女婿在國外,我怕大女兒祖彬與丈夫長期分離,就跟梅先生商量,決定由我送祖彬出去。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廿八日,我帶祖彬及她的兩個小孩搭親戚(南按:衛立煌將軍)飛機離開北京,飛往廣州,之後不久又轉到香港,借住在祖彬愛人的兄嫂家裡。

這時候梅先生還在北京,他為學校事務城裡城外地奔波著。十二月十四日下午他進城辦事,趕上北京城被圍,阻於城內,從此再沒有回到清華。南京國民黨政府連續來飛機接人,他搭乘最後一班飛機走了。以後,梅先生從南京取道上海到香港,在香港遇到一個法國朋友,約他到日內瓦參加聯合國的會議。這樣,梅先生就離開中國大陸了。

另,我在廣州報紙上看到誰誰走啦,就是梅校長還是從里從外照顧學生。以後,聽說進城以後,出門證作廢了,他住在北京飯店,那時南苑的飛機場炸毀了,在東單修跑道,有飛機去南京,他趕上尚在北京,梅貽琦和華羅庚就坐那個飛機到南京去了。到南京後又到上海,當時李宗仁在南京。我們就在香港相遇,我從廣州到香港,他從南京、上海到香港。我問他,你為什麼不把祖芬帶來,他說他念書呢,是個學生,不要緊,我是不能回清華啦,能出城還是要出城。

時任清華中文系代理主任浦江清日記:1948年12月14日,「據說昨晚林彪部隊由沙河、清河衝來,因國民黨軍炮火猛烈而退卻。轉向西邊,向台灣新練的國民黨軍進擊,所以清華園附近又平靜了。下午,有消息雲校方預備一輛卡車,同人女眷想進城的可以搭車,限於女眷。四點前,內校門外擠著許多人,慌亂得很。梅校長在城內,今天上午十一時許小汽車返校,帶來款項,下午三時發薪。這次我的薪水近金圓券千元。……晚上沒有電燈,早睡。聽見炮聲,在南方。氣象台的大炮已經撤掉了(南按:國民黨軍在清華安裝),據說是梅校長在城裡交涉的,先是撤在圓明園內,後來撤往城內了。」12月16日,「城內交通斷絕。郵箱電話都不通。據悉,胡適夫婦已飛京。寅恪先生亦已成行,惟其眷屬仍留平。梅公似尚未成行,黑板報雲政府要梅公飛京。至於校中空氣,多數同學本來是左傾的,他們渴望被解放,少數也變為無所謂。教授同人極右派本來想走的,現在也走不成了,多數成為無所謂。」……共軍既把平津路也切斷,中央軍已無退路,困守北平城。……共軍所用長城銀行的紙幣出現了。

12月24日,「上午十時開教授會。通過議案二:一、挽留梅校長,請繼續為本校服務;……晚間至馮芝生宅,參加起草挽留梅校長函,覺措辭頗困難。梅先生於十三日因公進城,十四日午時返校,下午又進城,以後交通阻斷留居城中,迄未出城。無線電消息,孫科新閣名單中,梅氏長教育部。學生會一致挽留,謂南京政府將倒,不應使名流『殉葬』雲。教授會亦一致挽留。我們起草雖斟酌措辭,然據馮公所得消息,梅先生已於本星期二飛京,挽留已為形式上之事矣。諒梅公亦有難處。」

12月30日,「昨日為梅校長六十誕辰,原定進獻油畫像一幀,並有祝壽詞(馮公所作)並油畫像題詞(張子高先生所撰),裝成冊子,同人皆簽名於後。梅先生已行,頗可惋惜。冊子仍傳觀,余亦補簽名於後。」

梅貽琦秘書沈剛如:一九四八年十二月,解放戰爭臨近北平近郊,清華園可聞激烈槍聲。十三日星期一,槍炮聲更密更近,學校決定自下午起停課。連日來校長皆於下午進城與城內各大學校長商討應變措施。十四日下午,校長以電話把我召至其家,交給我一包股票和契紙(這是與清華合辦數學研究所的盧木齋後人交來用作基金的),讓我整理好抄一清單。另外,叫我把一枚金元和一根金條交給出納組妥為收存。交代清楚後,校長便乘車隻身進城。當晚黃庄一帶即告解放,校長欲歸不能,從此梅校長便離開了我們。

梅貽琦清華同事葉企孫:1948年解放前夕,梅貽琦和我講,在福建建立一個清華基地,北京解放很快,沒辦成此事。清華的基金問題,在解放前夕我叫梅貽琦自己留一本資金賬,我又想在解[放]北京時一同同他到南京。

梅貽琦清華同事陳岱孫:1948年底,我記得我還在上課,就聽見霹靂啪啦打起來了,課也上不了啦,下課吧!下課之後,下午就找梅校長去了,他正要動身進城,他告訴我,他說:「我現在趕快進城,要弄一些錢來,因為學校沒錢了,弄點錢來,讓全體師生員工渡過這一段時間。我拿了錢,馬上就回來。」但是他那天晚上沒有回來,後來就聽說他到南京去了。後來葉企孫告訴我,梅校長進城去了,拿了錢了,坐汽車出來到西直門,西直門關了。那時候,西直門每天晚上都關門,10點鐘左右關門,不過有一個出門證,清華也有一個三聯單出門證。有出門證,可以開這個西直門出來,隨便什麼時候辦理都可以。但是那一天,出門證失效了,不許出來,就回到城裡去了。住到胡適家裡,過了一、二天,胡氏說,你不必回去了,跟我一起走吧!於是就跟胡適一起走了。

梅貽琦秘書趙賡颺:12月10日,清華作出決定將於十三日停課。翌日,梅召校長   室秘書沈剛如至住所,面交一包股票及契紙,乃天津盧木齋後人出資與清華合辦數學研究所之基金;又交出自己所保管之金元一枚、金條一根。下午入城開會。晚間在市內接電話,得悉解放軍已佔領北平西郊各地西山通西直門之大路亦遭封閉。15日,大批解放軍正式宣告圍城,梅不能返校,以電話通知,請校務會議代理校務,馮友蘭先生為主席,暫主持校內事務,設法維護校產及師生安全。於是「先生從此與任教十三年,長校十七載之清華隔絕,多年魂夢徒縈,終身未得再返。」

梅貽琦助手蔡麟筆:卅七年冬北平情況緊急,教育部派專機接梅先生南來,當時正值孫哲生組閣,再三邀請梅先生入閣,梅先生……心殊不安,曾對新聞記者談話說:「不出來對南方朋友過意不去,來了就做官,對北方朋友不能交待。」所以始終婉謝,卒不就職。

從以上相關人員的回憶可以看到一個輪廓,這便是:梅出走北平之前有過較長時間的思想活動和準備,最後下定決心離平赴京。至於梁從誡所說梅氏向梁思成、林徽因告別的良苦用心,或許當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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