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勝利的犧牲品 第一節 但願來生不姓胡

就在大陸各色人等蹲在不同的場所角落唾液橫飛展開批判,並於各種報刊雜誌對胡適及其同黨如傅斯年等「學霸」和「打手」口誅筆伐、開膛破肚時,1955年5月,突然又傳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據美聯社紐約3日電訊:美國費城藝術博物館副館長霍雷斯·傑尼公開撰文,建議台灣蔣介石政權「根據長期出借的方式把存放在台灣地窖里的大部分偉大的中國藝術珍藏送到美國去」,以便保護好這批「東方藝術之花」,「美元不能衡量其價值」的「無價之寶」。而這個保護也是強大的美利堅合眾國「不可逃避的國際義務」。

當此之際,中國大陸部分民主黨派人士感到蔣介石夫婦與一幫難兄難弟,還在台灣孤島上尋歡作樂,優哉游哉地活著,並以中華民國「正朔」自居,繼續做他們的「總統」與文臣武將的美夢。而自己搖擺於國共之間辛辛苦苦折騰了幾十年,到現在還是一個夾在國共中間的「尾巴」,並沒有真正自主自立,成為主宰廟堂或一方地盤的好漢。為擺脫「尾巴」的陰影,有幾位地位較高、嘴巴較硬的人士便鼓動中共下決心拿下台灣,把蔣介石一家連同一班文臣武將統統趕到大海中餵魚鱉蝦蟹。

就在一片「拿下台灣」的鼓雜訊中,大海那邊一干人馬與美國政府皆有警覺,於是便產生了關於藏在台灣的「國寶」何去何從的議論,以及各色人物紛紛蹦將出來出謀劃策,以顯其能的情狀。

費城藝術博物館副館長傑尼不知天高地厚地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蹦將出來放了一通錯誤的厥詞,立即引得世界情報部門和中國大陸、美、台等各方高度關注。中共高層聞訊,立即作出強烈反應,由郭沫若、周揚等出面迅速組織故宮博物院、南京博物院、北京圖書館、南京圖書館、中科院考古所、敦煌文物研究所,以及全國各地文物管理委員會全體工作人員和全國檔案人員,連同部分高校師生,通過各種方式進行反擊,嚴厲「痛斥和揭露美帝國主義與蔣匪的罪惡陰謀」。為達到更加明顯的戰果,在郭沫若與周揚具體策劃指揮下,除由大陸報刊發表戰鬥檄文,還要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架設在福建省前線各種型號和用途的電台,以及香港廣播電台和其他一切可動用的平面媒體等多種渠道,進行一場規模浩大的短兵相接式的討伐。

征討陣勢布置完畢,時為文化部文物局局長兼考古研究所所長的鄭振鐸一馬當先沖於陣前,像三國時代王朗與諸葛亮陣前對罵的程序一樣,鄭氏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發布《告在台灣的文教科學工作者們書》。聲明書氣勢恢弘,先聲奪人,第一句就是:「在台灣的文教科學工作者們:我現在在這裡帶著激動的心情向你們談話。」緊接著,便是:「你們知道蔣介石賣國集團一貫勾結美帝國主義出賣祖國利益的罪行是罄竹難書的,而且也是多方面的。」

鄭說罷,可能感到蔣介石賣國集團到底弄走了多少寶貝,有些人略知一點,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們並不知曉。於是,在聲明中曆數國民黨逃亡台灣時運走的銅器、玉器、書畫、甲骨、檔案、圖書等國寶,以及美帝國主義走狗們企圖侵吞這批國寶的陰謀。這一批走狗中,當然少不了一個頭和身子在美國紐約,尾巴和影子卻在中國大陸,且陰魂不散的胡適。此時正是「批胡運動」的關鍵時刻,自然不能讓這個「叛徒、賣國賊」漏掉,政治神經極度敏感的鄭振鐸順手牽羊,開始曆數胡適所犯下的「滔天罪行」。聲明稱:「據一九五四年十月新華社消息,前蔣賊駐美『大使』、賣國賊胡適,在美國進行出賣我國古代藝術珍藏的無恥活動。初步決定把兩百件我國古物劫運美國。最近美帝費城博物館副館長霍雷斯·傑尼又陰謀以『長期出借』的方式,把存台灣的珍貴文物全部劫奪,運往美國……」

面對一系列「鐵的事實」和掠奪者的狼子野心,鄭氏號召台灣的科學工作者團結起來,與美帝國主義、台灣當局,以及美帝國主義的走狗胡適之輩作殊死的鬥爭,「堅決不讓他們這種賣國行為得逞」。同時表示:台灣的工作者「或者是受到了獨夫的欺騙蒙蔽威脅利誘,在全國大陸解放之前,不得已的隨著他們而到了台灣。你們在蔣介石賣國集團的黑暗統治下和台灣的全體同胞們,同樣的受苦難,天天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對你們這幾年來的不幸遭遇是深表同情的……你們為祖國效勞的機會是很多的」。又說「祖國正日以千里地飛躍前進著,緊接著偉大經濟建設高潮而來的是文化建設的高潮,祖國人民正殷切地等待著你們回到幸福自由的祖國懷抱」,堅決阻止胡適勾結美帝盜劫祖國文化遺產的罪惡陰謀,「為祖國立功」。

繼鄭振鐸聲明後,全國文化、文物界掀起了一股圍繞胡適盜賣祖國文物罪行的批判風浪,陶孟和、夏鼐以及南京博物院副院長曾昭燏、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向達等學術教育界大腕,紛紛發表文章為之助威吶喊。一時間,各色討伐文章如一枚枚重磅炸彈,隨著無線電波越過台灣海峽甚至太平洋,鋪天蓋地傾瀉而下,直向「美帝國主義走狗胡適」頭上撲來。

令大多數國人意想不到的是,批判胡適運動正酣,又橫空降下了一個批判胡風運動。這胡風原名張光人,湖北蘄春人氏,不知為何半道上改為胡風,是否為了幾十年後促成與大名鼎鼎的胡適成為本家,並被捆綁在一起供人批鬥這一段「大事因緣」而修名改姓?世人所知的是,這位張光人青年時代曾留學日本,因其對革命的滿腔熱情和一些功績,一度出任過「左聯」宣傳部長,屬於中國左翼文化代表人物之一。這個已由張光人轉化為胡風的青年人,自加入「左聯」之後,以為自己化蛹為蝶,成了一個惹人愛憐、眾星捧月式的人物,雖在政治上擁護中共,但在文藝理論的主張中多次與中共在文藝界的代表,特別是周揚等輩觀點相衝突,更不把一般的所謂「左翼作家」放在眼裡,認為他們皆是拍馬溜須、吹喇叭、抬轎子、阿諛奉承、曲學阿世之輩,不足引為同道。因了這一性情與觀念,從1945年起,胡風開始受到「左聯」幾條漢子的圍毆,延續到1955年終於大禍來臨。這年1月,中共中央批轉中央宣傳部《關於開展批判胡風思想的報告》。2月,中國作協主席團擴大會議決定對胡風文藝思想進行全面批判。聞風而動的作家舒蕪在接受《人民日報》編輯約稿的過程中,把胡風給他的私人信件悄悄交了上去,隨後在中共宣傳部門高層人物林默涵等人的施壓引誘下,舒蕪見風使舵,四處搜集材料,並於黑暗的夜幕中,採取「打槍的不要,悄悄地進村」的方式,躲在一間呈洞狀的小黑屋裡揮汗如雨地大幹起來,未過多少時辰,就製造出了一枚重磅炸彈。

1955年5月13日,《人民日報》以《關於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為題,公布了舒蕪輯錄的胡風在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告中央人民政府成立前寫給他的信的一部分,以及胡風《我的自我批判》,並在毛澤東親自定調的編者按語中指出:「從舒蕪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讀者可以看出,胡風和他領導的反黨反人民的文藝集團是怎樣老早就敵對、仇視和痛恨中國共產黨和非黨的進步作家。」於是,胡風等人被打成了「反黨集團」。5天後的5月18日,經過全國人大常委會批准,胡風被捕入獄。《人民日報》又將胡風同一些人在新中國成立後的來往信件分類摘錄,以「胡風反革命集團」第二批、第三批材料予以公布。隨後,又把這三批材料彙編成書,由毛澤東親自揮毫作序發行全國。自此,在全國範圍內展開了聲勢浩大的揭露、批判、清查「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最終導致2100餘人受到牽連,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離審查,73人被停職反省,後有78人正式定為「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主要骨幹23人。胡風本人入獄十年後被正式判刑14年,後在「文革」時期再度改判為無期徒刑。蹲大獄期間,胡風受盡非人折磨,獄警打落了他的全部牙齒,落得耳聾眼花,重病纏身,奄奄一息,直至1978年才被釋放出獄,關押監禁長達28年。

胡風冤案平反後,人們從一張當時拍攝的照片上看到,在全國人大常委會表決逮捕胡風之時,在滿目同仇敵愾、齊刷刷叢林一樣舉起的手臂中,只有一位鬚髮飄飄的老人不合時宜地根雕一樣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以沉默與不合作的方式表示了他的抗議和文化良知。——這個人就是與胡風同姓,幾百年前是一家的60歲的胡厥文。

胡風案發下獄後,對胡適的批判仍如狂風暴雨,正斗在興頭上。如此這般,胡適與胡風兩個本來毫不相干且不在一股道行走,甚至思想作風完全相反的人,被生纏硬套地捆綁在一起,像串起一對不能張口喊叫的蛤蟆,扔到一個鍋里水煮油烹起來。對於外界把「二胡」弄在一起蒸骨熬湯的不解與迷惑,作為與周揚同為運動前敵總指揮的郭沫若專門作過解釋:「胡適和胡風在外表上是有所不同,他們一個公開地販賣著美國貨,一個走私地販賣著日本貨,然而貨色是一樣的。他們在本質上的一個共同點:便是想用資產階級的主觀唯心論來奪取領導地位。他們想解除我們的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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