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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博斯坐在屋後的平台上,遠望從卡文加山口升起的朝陽。陽光碟機散了晨霧,照耀著山坡上那些曾將寒冬趕走的野花。他看著朝陽,抽著煙,喝著咖啡,直到山口下的好萊塢高速公路上傳來連續不斷的汽車呼嘯聲。

他穿上白色按扣式襯衣、深藍色西裝,在卧室的鏡子前戴上深紅色領帶,領帶上點綴著金色的角鬥士頭盔圖案。他在琢磨應當以怎樣的形象出現在陪審團面前。昨天,每當他和十二名陪審員中的任何一名對視,對方總是先移開目光,這說明了什麼?他本想問問貝爾克,可他又不喜歡貝爾克,如果什麼事都要徵求貝爾克的意見,他會感到不自在。

他把銀色領帶別針穿過以前刺穿的小洞,固定住領帶,針上刻著數字「187」——這是加州刑法中代表「謀殺」的編碼。他用塑料梳把因為沐浴還濕著的灰褐色頭髮梳理整齊,然後梳了梳鬍子,滴了幾滴眼藥水,湊近鏡子觀察。由於睡眠不足,他的虹膜發黑,像是結冰的瀝青。他們為什麼迴避我的目光?博斯心裡還在糾結。想起錢德勒對他的描述,他大概有了答案。

他提著公文包走向前門,還沒走到,門竟然開了。西爾維婭拔出鑰匙,走進屋來。「早啊。」她說,「我想趕在你出門前來看看。」

她穿著卡其色褲子和粉色按扣式襯衣,微笑地看著博斯。博斯知道她星期二和星期四不會穿連衣裙,因為這兩天她要當學校巡視員,有時要追趕學生,有時要制止打鬥。陽光照進前門,把她深棕色的頭髮照得金黃。

「來看我做什麼?」

她笑吟吟地走到他跟前,兩人親吻了對方。「我知道會耽誤你的時間,我上班也會遲到,可我只想來跟你說聲祝你好運,雖然你靠的不是運氣。」

博斯把她擁進懷裡,嗅著她的發香。兩人相識已有一年,但博斯還是時常擔心她會突然離去,留下一句「喜歡上他真是一場錯誤」。也許博斯在她心中只是亡夫的替代品,她的亡夫和博斯一樣也是警察,是緝毒警。他忽然有一天自殺了,博斯調查過那個案子。

博斯和西爾維婭的關係正處在一段非常美好的時期,最近博斯開始依賴這種感覺。西爾維婭也一樣,甚至還跟他聊過。但她說問題在於博斯不能完全卸下防備,博斯自己也明白。他獨自一人生活了很久,但並不感到孤獨。他有許多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無法透露給西爾維婭,至少現在還不行。

「謝謝你來看我。」他低頭看見陽光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牙齒上沾著一點口紅,「在學校里小心點,知道嗎?」

「知道。」她皺起眉頭,「雖然你不讓我去法庭,可我還是想去看看——至少去一次。我想去那兒支持你,哈里。」

「你沒必要為去而去,明白嗎?」

她點點頭,博斯知道他的回答未能讓她滿意。兩人拋開了這個話題,聊了幾分鐘別的瑣事,約好一起吃晚飯。博斯說晚上會去她住的布凱峽谷找她。互相親吻後,兩人一起走出門,一個去法庭,一個去中學,兩個危機重重的地方。

新一天的開始總是令人興奮,但審判室里鴉雀無聲,人們在靜候法官打開門,坐上法官席。已是九點十分,法官還未露面,這很不正常,因為在遴選陪審員的那一周,凱斯法官總是嚴格要求按時到場。博斯環顧四周,看見了好幾位記者,人數似乎比昨天還多。他感到有些奇怪,因為通常只有開庭陳述才會爆出猛料。

貝爾克湊近博斯,悄聲說道:「沒準兒凱斯正在讀今天的《時報》,那篇報道你看了嗎?」

因為和西爾維婭見面耽誤了時間,博斯還沒來得及看報,它應該還放在門口的地墊上。「說什麼了?」

貝爾克剛要開口,門開了,法官走了進來。

「先別請陪審員入席,里韋拉小姐。」法官對書記員說。他坐到皮椅子上,掃視了一圈審判室。「在請陪審團入席前有什麼要討論的嗎,錢德勒女士?」

「有,法官大人。」錢德勒邊說邊往講台走去。今天她穿著灰色的西裝,從遴選陪審員開始,她只輪換著穿三套西裝。貝爾克告訴博斯,這是因為她不想讓陪審員覺得她很有錢,女律師可能因為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失去女陪審員的支持。

「法官大人,原告要求處罰博斯警探和貝爾克先生。」她舉起折起來的《時報》都市版,博斯能看見右下角有一篇報道,位置和昨天那篇報道一樣,標題寫著「混凝土裡的金髮女郎——與人偶師有關」。貝爾克站起身來,但沒說話,大概是忽然想起法官嚴禁打斷別人的陳述。

「為什麼要處罰,錢德勒女士?」法官問。

「法官大人,昨天發現的屍體與本案有重大關聯。作為法律工作者,貝爾克先生有責任告知這一情況。根據證據開示制度的第十一條規定,辯方律師必須——」

「法官大人,」貝爾克打斷了她的話,「我昨天晚上才得知這一消息,正打算今天早上提出來,她簡直是——」

「請打住,貝爾克先生。在我的法庭上,請依次發言,你似乎每天都需要有人提醒一下。錢德勒女士,你提供的那篇報道我讀過了,博斯只是因為本案而被提到,並未被引證。剛才貝爾克也粗暴地指出,昨天晚上他才得知消息。老實說,我不覺得應當處罰,除非你手中還有別的牌。」

她還真有。「法官大人,博斯警探早就知情,不管是否被引證。昨天中午休息時,他去過現場。」

「法官大人?」貝爾克怯怯地問。

凱斯法官轉過頭看著博斯,並未理會貝爾克。「是這樣嗎,博斯警探?她說的是否屬實?」

博斯看了一眼貝爾克,又轉向法官,心想,該死的貝爾克。他撒了謊,把責任推到了博斯頭上。「我的確去過,法官大人。下午回到法庭後沒來得及把新的情況告訴貝爾克先生。庭審結束後,晚上我告訴了他。我沒看今天早上的報紙,不知道上面是怎麼說的,不過目前還沒有從屍體上查到確切的線索,無法確定是人偶師作案還是別的兇手,目前連死者的身份都還沒確定。」

「法官大人。」錢德勒說,「下午的庭審有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博斯警探故意略過不提,我認為他有足夠的時間向律師彙報如此重要的信息。」

法官看向博斯。

「我的確想過在休息時告訴貝爾克先生,但他說他要準備開庭陳述。」

法官盯著博斯仔細看了幾秒,但什麼也沒說。博斯所說的話與真相極為接近,他能看出來凱斯法官也知道這點,似乎正在考慮如何抉擇。

「好了,錢德勒女士,」他終於開口,「我真的看不懂你在耍什麼手段。我當這件事沒有發生,但要警告你們雙方,在法庭上隱瞞證據是最醜惡的行為,要是被我抓到,你們會後悔當律師。現在,我們還有必要談談新的發現嗎?」

「法官大人,」貝爾克馬上說,他走向講台,「自警方發現新的屍體到現在,還不足二十四小時,我申請延期審判,讓警方充分調查案件,先弄清到底是否與本案有關。」

貝爾克竟事到如今才提出來,博斯心想。他明白現在想要申請延期根本不可能獲准。

「嗯,」凱斯法官說,「錢德勒女士,你有什麼意見?」

「我不建議延期,法官大人。這一家人為這場審判已經等了四年,任何延期都是對罪惡的縱容。此外,貝爾克先生認為誰會負責調查新的案件呢?難道是博斯警探?」

「我相信被告律師一定願意讓洛杉磯警察局來辦案。」法官說。

「可我不願意。」

「我知道你不願意,錢德勒女士,但這不關你的事。昨天你親口說大多數警察還是好的、有能力的,你自己說的話不能不算數吧……不過我要駁回延期審判的申請,既然已經開庭了,我們就不要停。警察可以查案,也應該查,還應把最新進展告知法庭,但我不會消極等待,庭審要繼續,除非有必要再次處理有關情況。還有什麼要說的嗎?陪審員可都等著呢。」

「那篇報道怎麼辦?」貝爾克問。

「什麼怎麼辦?」

「法官大人,我想詢問一下陪審團成員有沒有讀過那篇報道。還有,應當再次提醒他們不要看報,今晚也不要看電視新聞,所有電視台都喜歡在《時報》後面跟風報道。」

「昨天我已經提醒過陪審員不要看報紙和新聞,一會兒我還會問他們有沒有看過這篇報道。看他們怎麼說,根據他們的回答,你們如果認為會引起無效審判,我們可以請他們離席。」

「我可不想要無效審判,」錢德勒說,「那是他們辯方想要的。那樣的話又會耽誤兩個月,這一家人為了正義已經等了四年,他們——」

「好了,還是先聽聽陪審團怎麼說吧。抱歉打斷你,錢德勒女士。」

「法官大人,我會受到處罰嗎?」貝爾克問。

「我認為沒必要,貝爾克先生,我否決了錢德勒要處罰你的動議。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了,法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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