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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前如同展開了一幅超現實主義畫卷。人們在店面里跑來跑去,叫嚷著擠在死者和正在死去的人身邊。我的耳朵嗡嗡直響,手一陣陣抽痛。我感覺周遭的一切像按下了慢放鍵似的,全都以慢速運行,至少在我記憶里就是這樣的圖景。混亂的一切中,蕾切爾出現了,她踩著玻璃向我走來,像被派遣來帶我遠離這個地方的守護天使。她彎下腰,抬起我那隻沒受傷的手緊緊握住。她的碰觸就像一記急救電擊,將我的心電圖從一條直線電擊回跳躍的曲線。我猛然意識到之前發生了什麼,我又做了什麼,然後被欣喜淹沒,只是因為我還活著。至於正義和復仇什麼的,我還遠沒有意識到這些。

我看向索爾森。急救人員正在對他實施搶救,有一個人正跨坐在他身上,用盡全身力量按壓他的心臟做心肺復甦,另一個人扶著扣好的氧氣面罩,還有一人正在給他穿增壓服,拉著拉鏈。巴克斯跪在他身邊,抓住他的一隻手,揉搓著他的手腕,吼道:「呼吸,該死的,呼吸!快呀,戈多,呼吸!」

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們無法讓可憐的索爾森起死回生。這一點,他們全都知道,但沒有一個人停手。他們繼續搶救著他,擔架和醫用輪床從被完全炸毀的前窗送進來了,他們把他抬上去,急救人員再次跨坐到他身上,雙肘交疊雙手交叉著放在他胸口,按壓,放鬆,按壓,放鬆。醫用輪床就這樣被推出去,搶救一秒都不曾停下。

我注視著蕾切爾,而她注視著那邊實施搶救的情形,她眼睛裡沒有悲傷,只有一片冷漠,然後她凝視的目光又從她離去的前夫轉到了躺在我身旁的殺死他的人身上。

我看向格拉登。他已經被銬起來了,沒有人來搶救他。他們打算任憑他死掉。他們也許曾經想過要從他這兒撬出什麼,但這些想法在他揮刀捅入索爾森咽喉的那一剎那,全都煙消雲散。

我注視著他,事實上,我當時以為他已經死了,他的目光已經渙散,獃獃地望向天花板。但就在這時,他的嘴唇嚅動起來,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接著,他的頭緩緩朝我轉了過來。一開始,他的目光投在蕾切爾身上。雖然只有那麼短短一瞬,但我看見他們視線相接,似乎有了某種交流。或許是認出了對方,或許他記起了她是誰。然後,他又緩緩把目光移開,再次直視著我。我盯著他的眼睛,直到最後一縷生命之光從中徹底熄滅。

蕾切爾陪我走出迅捷數碼影像商店,我被送上一輛救護車,來到一家名為「西達賽奈」的醫院。我抵達時,索爾森和格拉登已經被送了過來,並被正式宣布死亡。一位大夫在一間急救室里檢査了我手上的傷情,他先用一種像黑色蘇打水的東西沖洗傷口,縫合起來後又用一種油膏塗抹在灼傷的地方,之後用繃帶把整隻手都包了起來。

「灼傷沒大問題,」他一邊包紮一邊說,「那個倒不用擔心,但那處槍傷有點麻煩。從好的方面說,這是貫通傷,沒傷著骨頭。但壞的方面是,子彈穿過去的時候傷著了肌腱,如果不做進一步治療,以後你這根大拇指的動作可能就會受限了。我可以為你介紹一位專科醫師,他大概可以修復肌腱,或者為你植入新的。手術之後做些復健,大拇指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打字呢?」

「這段時間不行。」

「我是說用打字的活動當復健。」

「呃,可能可以吧。你還是得再諮詢一下專科醫師。」

他拍拍我的肩膀,離開了急救室。我一個人坐在檢査台邊待了大約十分鐘,巴克斯和蕾切爾走了進來。巴克斯看上去筋疲力盡,一臉眼睜睜看著自己事先計畫好的一切付諸東流的表情。

「你怎麼樣,傑克?」他問道。

「我還行,索爾森探員的事我很難過,真是……」

「我理解,這種事啊……」

大家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沒人開口。我看向蕾切爾,我們倆的視線交織在一起。

「你真的沒事嗎?」

「是的,算好的。就是有一段時間不能打字,但是……我覺得我已經算幸運的了。庫姆斯怎麼樣了?」

「還處在事件帶來的驚嚇之中,還沒恢複,但他沒事。」

我注視著巴克斯。「鮑勃,當時我真的什麼都做不了。那時應該是發生了什麼,就好像他們一下子明白了對方是什麼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索爾森當時不執行計畫了?為什麼不直接把相機給他,反而去拔槍?」

「因為他想當英雄,」蕾切爾說,「他想親手逮捕他,或者親手殺掉他。」

「蕾切爾,我們並不知道原因,」巴克斯說,「而且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不過有一個問題還是可以得到答案的,那就是你當時為什麼要走進商店,傑克?為什麼?」

我低頭看著自己纏滿繃帶的手,又用另一隻未受傷的手摸了摸面頰。「我不知道,」我回答道,「我在監視器上看見索爾森打哈欠,我就想……我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那麼做。他之前有次給我帶了咖啡……我想回報這份善意,當時我覺得格拉登已經不會來了。」

我撒了謊,但我實在無法準確描述真實的動機和感想,無法說明白。我只知道當時有種預感,覺得只要我走進那家店,格拉登也許就會來。我就是想讓他看到我,看到我刮掉鬍子去除偽裝之後的真實模樣,想讓他通過我的臉看到我哥哥。

「好吧,」沉默了好一會兒,巴克斯說道,「你覺得你明天可以花一點時間,跟速記員做個筆錄嗎?我知道你受了傷,但我們希望能儘快得到你的陳述,這樣我們才能把這一切弄明白。我們還得向地方司法部門提供一些當時情況的描述報告之類。」

我點點頭。「好的,我可以。」

「你知道,傑克,當格拉登打掉攝像頭之後,他把聲音線路也破壞掉了。我們不知道當時你們在現場說了什麼,所以請告訴我,格拉登說什麼了嗎?」

我想了一會兒,當時的記憶還沒能完全恢複。「開始的時候,他說他沒殺任何人。然後他承認殺了肖恩,他說他殺死了我兄弟。」

巴克斯揚起眉毛,似乎很吃驚,然後點點頭。「好吧,傑克,咱們到時候再談。」他轉向蕾切爾,「你說你來送他回房間?」

「是的,鮑勃。」

「好的。」

巴克斯低頭走出了診室,而我感覺糟透了。我覺得他並沒有接受我的解釋,不知道他會不會責備我一輩子,從心底認為這些可怕的事情都是我惹出來的。

「他的處境會很糟糕嗎?」我問。

「這個嘛,首先,是外面滿滿一屋子媒體記者,他得告訴他們這事是怎麼辦砸的;之後,我很確定局長會按照標準程序來審查這次行動計畫。他大概落不了什麼好了。」

「可這是索爾森的計畫啊,難道他們就不能……」

「鮑勃批准了這個計畫。總得有人站出來承擔責任,而戈登已經不能承擔了。」

我望著巴克斯剛剛離去時打開的那扇門,看見一個路過的大夫停下腳步,望向屋裡。他手裡拿著一副聽診器,穿著白大褂,口袋裡插著幾支鋼筆。

「裡面有什麼問題嗎?」他問道。

「沒有。」

「我們這兒一切都好。」蕾切爾補了一句,她又轉頭看著我,「你真的沒事嗎?」

我點點頭。

「我真高興你沒事,你當時真是太傻了。」

「我只覺得他可能需要一杯咖啡,我沒想到……」

「我說的是奪槍,你跟格拉登奪槍。」

我聳聳肩。也許是挺傻的,但是我覺得,或許正因為這樣,我才撿回了自己的命。「你是怎麼知道的,蕾切爾?」

「知道什麼?」

「你之前問如果我有機會面對他會發生什麼事,就好像你當時就知道會發生今天這種事。」

「我不知道,傑克。我那時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她伸出手,撫摸我下巴的輪廓,就像過去我還有鬍子時她拽我的鬍子一樣。接著她用手托起我的下巴,讓我抬頭看她。她從我腿間湊過來,拉我過去給了我一個深深的吻。這一吻撫慰了我,同時又讓我動情。我閉上眼睛,未受傷的手伸進她的外套,輕輕揉捏她的胸部。

當她推離我時,我睜開雙眼,目光越過她的肩頭,看到剛才那個大夫剛把頭扭開。

「偷窺者湯姆。」我說。

「什麼?」

「那個大夫,我覺得他在偷窺我們。」

「別管他了。你這會兒能走了嗎?」

「能,我準備好了。」

「開止疼葯了?」

「我正想出院前找大夫拿點葯。」

「你出不了院。記者已經堵在下面了,你一出去他們就會抓住你。」

「該死的,我忘了。我還得給丹佛打個電話彙報情況。」

我看了一眼手錶,丹佛那邊已經快八點了,但格雷格·格倫很可能還在辦公室,等著我的消息,而且會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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