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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登緊貼著欄杆,他這個地點選得棒極了:那個為孩子們檢票的女人被欄杆隔在另一邊,這樣她就看不到他;而一旦那豪華的旋轉木馬轉起來,他就能仔細端詳每一個騎木馬的孩子。格拉登一邊用手指梳理自己染過的金髮,一邊環視四周。他非常確定,任何人看到他,都只會把他當作等待孩子的眾多父母中的一員。

木馬開始了新一輪的旋轉。汽笛風琴賣力地奏響一支格拉登從沒聽過的曲子,木馬開始上下起伏,沿著逆時針方向踏上旅程。格拉登從來沒有騎過旋轉木馬,雖然他見過很多父母帶著孩子一起騎上馬背,但這對他來說太危險了。

他注意到一個大約五歲的小女孩,正死死揪住座下那匹黑色的木馬。她身子前傾,兩隻細細的小胳膊緊緊摟著從彩繪木馬脖頸處伸出的白底帶條紋的柱桿。隨著她的動作,她粉色小短褲的一側被捋了上去。她的皮膚正是咖啡似的棕褐色。格拉登把手伸進圓筒包里,掏出了照相機。他把快門速度調快,以減少圖像因為運動造成的模糊,然後舉起相機對準旋轉木馬。他聚精會神地等待那個小女孩再一次轉到面前。

木馬旋轉了兩輪,他才拍到,但他確信自己抓拍到了好照片,放下了照相機。他環視四周,以確定沒有人留意他的舉動。隨即他注意到有個男人倚在右邊大約二十英尺外的欄杆上,這個人之前並不在那裡。而更令他心中警鈴大作的是,這個人穿著運動外套,卻系著領帶。這個人要麼是變態,要麼就是警察。他決定立即離開這裡。

外面的碼頭上,陽光亮得刺眼。格拉登猛地將相機塞進圓筒包里,取出太陽鏡戴上。他決定在碼頭上再走遠一些,直到自己混進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甩掉這個男人,只是他要確定這個人是否在跟蹤自己。他朝人群走了大約一半的路程,神情自若,步履穩健,故作鎮定。隨即他在欄杆邊停了下來,轉過身,後背倚在欄杆上,假裝想晒晒太陽。他面朝太陽仰起臉,但他藏在太陽鏡後的雙眼注視著剛才走過的那段碼頭。

有那麼一會兒,一切正常,他沒有看到那個穿運動外套、打領帶的男人。但緊接著,他看到了,那個人把夾克搭在臂彎里,戴著太陽鏡,正沿著拱廊的前緣,緩步向他走來。

「他媽的!」格拉登罵出聲來。

附近的一條長凳上坐著一位母親,帶著個年幼的男孩。母親聽見了他爆的粗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抱歉。」格拉登說道。

他轉過身,掃了一眼碼頭後半段,看來必須儘快拿定主意。他知道警察出外勤的時候通常是兩人一組,另一個警察呢?花了三十秒,他總算在人群里發現了那個女搭檔。那個女人不緊不慢地跟在打領帶的男人身後大約三十碼的位置。她穿著長褲和網球衫,不像那男人那般正兒八經。她隱藏在人堆里,要不是腰間別著一個雙向對講機,便跟周圍的人沒什麼兩樣。他看到她正試著把對講機藏起來,但她發現他注意到了,於是轉過身開始沖著對講機說起話來。

她已經呼叫支援了,一定是這樣。他必須保持鎮定,同時想出應對之策。打領帶的男人距離他大約二十碼。他離開欄杆,開始以比平常稍快一些的步速,向碼頭盡頭走去。他重複了那個女警剛剛的動作,轉過身體,以自己的身軀為盾擋住對方的視線,隨後將圓筒包拽到身前,拉開背包拉鏈,伸手抓到了相機。他沒有把相機從包里掏出來,只是轉了個方向,找到「清除」鍵並按下,刪除了儲存晶元里的全部照片。好在晶元里的東西並不多:旋轉木馬上的那個女孩、參加公演的幾個小孩子,不算什麼大損失。

做完這一切,他繼續朝碼頭盡頭走去,並從兜里掏出香煙,轉過身背著風,點燃了一支。當他點完煙後,抬頭一瞥,看見那兩個警察離他更近了。他知道這兩個人已經把他包圍了。在這碼頭上,他已經無路可走。女警察已經與男警察會合,兩人一邊交談著,一邊向他逼近,很可能在商量是否要繼續等待支援,他想。

他迅速朝售賣魚餌的商店和碼頭辦公室的方向走去。碼頭的布局他熟悉得很。這一周里,他曾兩次尾隨小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從旋轉木馬一直走到碼頭盡頭。他知道魚餌店的另一側有樓梯通向屋頂的觀景台。

他一轉過魚餌店拐角,脫離了警察的視線,便奔向店鋪後面的樓梯,隨即登上觀景台。現在他可以居高臨下,將魚餌店前的碼頭區域盡收眼底。那兩個警察就在下面,他們又交談起來。隨後那個男警察繼續沿著格拉登走過的路線搜尋,女警察則留在後頭。他們沒留下一個豁口讓他有機會逃脫。他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們怎麼會知道?便衣警探出現在這個碼頭上絕不會是偶然,肯定有目標,那就是他,但是他們怎麼會知道呢?

他拋開那些雜念,專心考慮眼前的處境。他需要轉移警察的注意力。那個男警察很快就會發現他不在碼頭盡頭的那幫垂釣者中,然後也會登上觀景台來搜尋。他看見觀景台拐角的木欄杆處有個垃圾桶,忙跑過去,往裡一瞅,桶里幾乎是空的。他解下圓筒包放到一邊,將垃圾桶舉過頭頂,助跑幾步奔至欄杆,然後拼盡全力向外扔去。垃圾桶飛過兩個垂釣者的頭頂,落進水中,濺起一大片水花,他聽到一個年輕小伙大叫道:「嘿!」

「有人落水了!」格拉登大喊,「有人落水了!」

隨即他抓起圓筒包,飛快地退回到觀景台後排的欄杆處。他看到那個女警察仍舊站在原地,在他正下方,但她顯然聽見了落水聲和叫喊聲。幾個小孩子從魚餌店的一側跑過去,想看看是怎麼回事。女警察顯然遲疑了一會兒,之後便跟著孩子們跑過了拐角,去尋覓濺水聲以及緊隨其後的喧嘩聲的來源。他將圓筒包往肩上一勾,迅速翻過欄杆,蹲下身,從距離地面五英尺的高度跳下,拔腿便沿著碼頭徑直奔向陸地。還有一半路就到岸上了。就在這時,他看到兩個海灘巡邏警察騎著自行車過來。他們穿著短褲和藍色網球衫,這身打扮實在很滑稽。前一天觀察他們時,他還覺得好笑,認為這些人不把自己當警察。而現在,他朝他們直奔過去,揮舞著雙手讓他們停下。

「你們就是後援嗎?」奔到近前時,他喊道,「他們在碼頭盡頭。那個嫌疑人在水裡呢,他自己跳下去了。他們需要你們的支援,還要一條船。他們叫我來找你們。」

「快!」其中一個警察對他的搭檔吼道。

一個警察蹬著車便走了,另一個警察從腰帶上扯下一部雙向對講機,請求派出一艘救生船。

格拉登揮揮手,對他們的迅速反應表示感謝,然後走開。幾秒鐘後,他回過頭,只見第二個警察也騎著車向碼頭盡頭趕去。他再次拔腿開跑。

登上連接海灘和海洋大道的大橋後,格拉登在大橋頂端回頭望去,能看到碼頭盡頭的喧鬧。他又點上一支煙,摘下太陽鏡。警察就是這樣,真夠蠢的,他想,可真是活該。他快步走到街面上,穿過海洋大道,繼續向下走到第三街長廊。他非常確定,在這片商場和餐飲店聚集的繁華地帶,他可以順利地隱入川流不息的人群。去他媽的警察,他想。他們有過一次機會,卻被他搞砸了,這就是他們應得的。

他來到一條長廊上,這條長廊通向幾家小快餐店。剛才的興奮過後,他覺得自己餓壞了,於是走進一家快餐店,買了一片比薩和一杯蘇打水。等著女服務員用烤箱加熱比薩時,他又想起那個旋轉木馬上的小女孩。真希望自己當時沒有清空相機啊,可他怎麼知道能如此輕鬆地脫身呢?

「我早該知道的。」他生氣地大聲說道,隨即四下望了望,確定那個女服務員沒有注意。他細細端詳了她一會兒,覺得她毫無吸引力。她太老了,可能都有孩子了。

他看到女服務員正小心翼翼地把比薩從烤箱里拉出來,盛到紙碟里,然後吮了吮手指——她剛才被燙了一下——這才將他的大餐放到櫃檯上。他將碟子端回桌上,卻並沒有吃,他不喜歡被別人碰過的食物。

格拉登在心裡盤算著,得等待多久外頭才會安全,才能返回海灘取回自己的車。幸好那輛車停在一個可以過夜的停車場里。他當時選擇那個停車場,就是為了以防萬一。無論如何,絕不能讓他們找到他的車。如果他們找到了,就可以打開後備廂,拿到他的電腦。要是電腦落到他們手裡,沒準他會被關到天荒地老。

他越回想此番跟警察的交鋒,心裡就越是惱火。這下子,他算是失去旋轉木馬這個點了。他再也不能回去,至少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去。他得發個帖子,提醒網上那些傢伙注意。

直到現在,他仍舊想不通這事怎麼會發生。他的腦子裡跳過一個個可能,甚至考慮過會不會是網上的某個人出了岔子,但最後,他的懷疑落在了那個檢票的女人身上。一定就是她舉報的。這些天,她是唯一每天都見到他的人。就是她。

他閉上眼睛,頭抵在牆上,想像著他在旋轉木馬那兒,慢慢地靠近檢票的女人。他手上拿著刀,打算好好給她上一課,教導她不要多管閑事。她以為自己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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