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他吃過晚飯後就盼望著妻,可是妻回來得相當遲。

時間過得極慢。他坐在藤椅上或者和衣躺在床上。他那隻舊錶已經壞了好些天了,他不願意拿出一筆不小的修理費,就讓它靜靜地躺在他的枕邊。他不斷地要求母親給他報告時刻。……七點……八點……九點……時間似乎故意跟他為難。這等待是夠折磨人的。但是他有極大的忍耐力。

終於十點鐘又到了。母親放下手裡的活計,取下老光眼鏡,揉揉眼睛。「宣,你脫了衣服睡罷,不要等了,」她說。

「我睡不著。媽,你去睡,」他失望地說。

「她這樣返還不回來,哪裡還把家裡人放在心上?明天一早就要走,也應該早回來跟家裡人團聚才是正理,」母親氣惱地說。

「她應酬忙,事情多,這也難怪她,」他還在替他的妻子辯解。

「應酬,你說她還有什麼應酬?還不是又跟她那位陳主任跳舞去了,」母親冷笑地說。

「不會的,不會的,」他搖頭說。

「你總是袒護她,縱容她!不是我故意向你潑冷水,我先把話說在這裡擱起,她跟那位陳主任有點不明不白——」她突然咽住以後的話,改變了語調嘆息道:「你太忠厚了,你到現在還這樣相信她,你真是執迷不悟!」

「媽,你還不大了解她,她也有她的苦衷。在外面做事情,難免應酬多,她又愛面子,」他介面替妻辯護道:「她不見得就喜歡那個陳主任,我相信得過她。」

「那麼我是在造謠中傷她!」母親勃然變色道。

他吃了一驚,偷偷看母親一眼,不敢做聲。停了一兩分鐘,母親的臉色緩和下來,那一陣憤怒過去了,她頗後悔自己說了那句話,她用憐惜的眼光看他,她和藹地說:「你不要難過,我人老了,脾氣更壞了。其實這樣吵來吵去有什麼好處!——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她那樣看不起我!不管怎樣,我總是你的母親啊!」

他又得到了鼓舞,他有了勇氣。他說:「媽,你不要誤會她,她從沒有講過你的壞話。她對你本來是很好的。」他覺得有了消解她們中間誤會的機會和希望了。

母親嘆了一口氣,她指著他的臉說:「你也太老好了。她哪裡肯對你講真話啊!我看得出來,我比你明白,她覺得她能夠掙錢養活自己,我卻靠著你們吃飯。所以她看不起我。」

「媽,你的確誤會了她,她沒有這個意思,」他帶著充分自信地說。

「你怎麼知道?」母親不以為然地反問道。就在這時候電燈突然亮了。整個屋子大放光明。倒立的茶杯上那段剩了一寸多長的蠟燭戴上了一大朵黑燭花,現著隨時都會熄滅的樣子。母親立刻吹滅了燭,換過話題說;「十點半了,她還沒有回來!你說她是不是還把我們放在眼裡!」

他不作聲,慢慢地嘆了一口氣。他的左胸又厲害地痛起來。他用乞憐的眼光偷偷地看母親,他甚至想說:你饒了她罷。可是他並沒有這樣說。他壓下了感情的爆發(他想痛哭一場)。他平平淡淡地對母親說:「媽,你不必等她了。你去睡罷。」

「那麼你呢?」母親關心地問。

「我也要睡了。我瞌睡得很。」他故意裝出睜不開眼睛的樣子,並且打了一個呵欠。

「那麼你還不脫衣服?」母親又問。

「我等一會兒脫,讓我先睡一覺。媽,你把電燈給我關了罷,」他故意慢吞吞地說,他又打了一個呵欠。

「好的,你先睡一覺也好。不要忘記脫衣服啊,」母親叮囑道。她真的把電燈扭熄了。她輕手輕腳地拿了一個凳子,放在掩著的門背後。於是她走進她那間小屋去了。她房裡的電燈還亮著。

他並無睡意。他的思潮翻騰得厲害。他睜著眼睛望那扇房門,望那張方桌,望那把藤椅,望一切她坐過、動過、用過的東西。他想:到明天早晨什麼都會變樣了。這問屋子裡不會再有她的影子了。

「樹生!」他忽然用棉被蒙住頭帶了哭聲暗暗地喚她。他希望能有一隻手來揭開他的被,能有一個溫柔的聲音在他的耳邊輕輕回答:「宣,我在這兒。」

但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母親在小屋裡咳了兩聲嗽,隨後又寂然了。

「樹生,你真的就這樣離開我?」他再說。他盼望得到一聲回答:「宣,我永遠不離開你。」沒有聲音。不,從街上送進來凄涼的聲音:「炒米糖開水。」聲音多麼衰弱,多麼空虛,多麼寂寞,這是一個孤零零的老人的叫賣聲!他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縮著頭,駝著背,兩隻手插在袖筒里,破舊油膩的棉袍擋不住寒風。一個多麼寂寞、病弱的讀書人。現在……將來?他想著,他在棉被下面哭出聲來了。

幸好母親不曾聽見他的哭聲。不會有人來安慰他。他慢慢地止了淚。他聽見了廊上的腳步聲,是她的腳步聲!他興奮地揭開被露出臉來。他忘了淚痕還沒有揩乾,等到她在推門了,他才想起,連忙用手揉眼睛,並且著急地翻一個身,使她在扭開電燈以後看不到他的臉。

她走到屋子,扭燃了電燈。她第一眼看床上,還以為她睡熟了。她先拿起拖鞋,輕輕地走到書桌前,在藤椅上坐下,換了鞋,又從抽屜里取出一面鏡子,對看鏡略略整理頭髮。然後她站起來,去打開了箱子,又把抽屜里的一些東西放到箱子里去。她做這些事還竭力避免弄出任何響聲,她不願意驚醒他的夢。但是正在整理箱子的中間,她忽然想到什麼事,就暫時撇下這個工作,走到床前去。她靜靜地立在床前看他。

他並沒有睡去,從她那些細微的聲音里他彷彿目睹了她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她到了他的床前。他還以為她就會走開,誰知她竟然在床前立了好一陣。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他不能再忍耐了。他咳了一聲嗽。他聽見她小聲喚他的名字,便裝出睡醒起來的樣子翻一個身,伸一個懶腰,一面睜開眼來。

「宣,」她再喚他,一面俯下頭看他;「我回來遲了。你睡了多久了?」

「我本來不要睡,不曉得怎樣就睡著了,」他說了謊,同時還對她微笑。

「我早就想回來,誰知道飯吃得太遲,他們又拉著去喝咖啡我說要回家,他們一定不放我走……」她解釋道。

「我知道,」他打斷了她的話,「你的同事們一定不願意跟你分別。」這是敷衍的話。可是話一出口,他卻覺得自己失言了。他絕沒有譏諷她的意思。

「你是不是怪我不早回來?」她低聲下氣地說;「我不騙你,我雖然在外面吃飯,心裡卻一直想到你。我們要分別了,我也願意同你多聚一刻,說真話,我就是怕——」地說到這裡便轉過臉朝母親的小屋望了望。——

「我知道。我並沒有怪你,」他接嘴說。「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嗎?」他改變了話題問。

「差不多了,」她答道。

「那麼你快點收拾罷,」他催她道:「現在大概快十一點了。你要早點睡啊,明天天不亮你就要起來。」

「不要緊,陳主任會開汽車來接我,車子已經借好了,」她順口說。

「不過你也得早起來,不然會來不及的,」他勉強裝出笑容說。

「那麼你——」她開始感到留戀,她心裡有點難過,說了這三個字,第四個字梗在咽喉,不肯出來。

「我瞌睡,」他故意打了一個假呵欠。

她似乎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她抬起頭說:「好的,你好好睡。我走的時候你不要起來啊。太早了,你起來會著涼的。你的病剛剛才好一點,處處得小心,」她叮囑道。

「是,我知道,你放心罷,」他說,他努力做出滿意的微笑來,雖然做得不太象。可是等她轉身去整理行李時,他卻蒙著頭在被裡淌眼淚。

她忙了將近一個鐘頭。她還以為他已經睡熟了。事實上他卻一直醒著。他的思想活動得很快,它跑了許多地方,甚至許多年月。它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但是它始終繞著一個人的面影。那就是她。她現在還在他的近旁,可是他不敢吐一口氣,或者大聲咳一下嗽,他害怕驚動了她。幸福的回憶,年輕人的歲月都去遠了。……甚至痛苦的爭吵和相互的折磨也去遠了,現在留給他的只有分離(馬上就要來到的)和以後的孤寂。還有他這個病。他的左胸又在隱隱地痛。她會回來嗎?或者他能夠等到她回來的那一天嗎?……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把臉朝著牆壁,默默地流眼淚。他後來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些時候。然而那是在她上床睡去的若干分鐘以後了。

他半夜裡驚醒,一身冷汗,汗背心已經濕透了。屋子裡漆黑,他翻身朝外看,他覺得有點頭暈,他看不清楚一件東西。母親房裡沒有聲息。他側耳靜聽。妻在他旁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睡得很安靜。「什麼時候了?」他問自己。他答不出。「她不會睡過鐘點嗎?」他想。他自己回答:「還早罷,天這麼黑。她不會趕不上,陳主任會來接她。」想到「陳主任」,他彷彿挨了迎頭一悶棍,他楞了幾分鐘。什麼東西在他心裡燃燒,他覺得臉上、額上燙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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