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記憶 王蒙老師剪影

這是長城。

在古老長城的脊樑上,一行人正在攀緣而上。「不到長城非好漢」,是的,哪怕為了硬撐著充當一名「好漢」,諸君理應「到此一游」,一了壯志才是。然而,適值早春季節——確切地說,正是1980年3月底光景,這裡仍是草木灰灰,遊人稀疏。倘是盛夏旅遊旺季,那自然又是另一番情景了。不過,眼下這一行人倒顯得個個遊興正濃,看上去他們是非要登上八達嶺高峰不可的。

他們是1989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獲獎作者。這天正好是發獎大會最後一天,會議組織他們遊覽長城。

猶帶幾許早春寒意的山風,不住地從長城鋸齒形箭孔間嗚嗚地滑過。不過,這一行人當中有人已經開始脫下了毛衣和背心——他們已經登上了長城延伸的半山腰的一座古哨樓。

「喂,哈薩克,你看,你的馬被牽到這兒來了!」

走在我前面的那個人——王蒙老師——回首對我用維吾爾語說道。他正扶著夫人崔瑞芳老師登上哨樓。

我搶上幾步。原來,古哨樓後面有一塊不大的平場,有人牽著一匹馬正在那裡為遊人收費照相(不遠處城牆根下還有人拴著一隻駱駝,看來那駱駝是無法躋身這塊平場的)。我這是生平頭一回看到馬也會有這樣一種商品價值,不免有點猝不及防,只是怔怔地望著它:那馬瘦骨嶙峋,渾身的汗毛尚沒有褪盡,迷瞪著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勉強支撐在那裡,任那些遊客騎上翻下。我絲毫也覺不出這匹馬會有什麼上相之處,忍不住喃喃道:

「瞧,那匹可憐的馬,瘦成了這般模樣,更顯出它的頭臉的長來。」

「哎,馬臉本來就是長的,你可知道漢語有句話叫『牛頭馬面』嗎?」這是王蒙老師在說。

「當然,當然。」我回答說。

「你瞧我這副長相就叫『牛頭馬面』——我的頭雖說不上有牛頭般大,但我這副長臉的確可以和這匹馬臉相媲美。」接著他又用維吾爾語補充了一句「satqiray」,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崔瑞芳老師也在一旁會心地微笑著。

我驚呆了。自嘲,這是真正的自嘲!只有勇敢的人才會這般自嘲,而善於自嘲的人永遠是快樂的(不過,我們哈薩克人形容一條真正的漢子的輪廓時,便也是常常喜歡這樣說——那漢子臉上的線條,就和駿馬臉上的線條一樣分明)。

在此之前,我對他的「新疆式」幽默有所聞知,但斷然未曾料到他竟敢於這般自嘲。當然,我早就應該清楚,幽默者往往也善於自嘲……

也許,對於他的崇敬之情,正是從這一刻起在我心頭油然而生。

也是個春天。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1973年4月底光景。

那是在遙遠的吐魯番圩孜。

這裡曾經有過一棵「血淚樹」。要不是這棵「血淚樹」,我想我和他決然不會在那樣的年頭,在那樣的去處相遇。

他們是一個「三結合」的創作組。他們的任務是要創作有關「血淚樹」的連環畫腳本。

他就在他們中間。

那時的他,看得出是個內向、深沉、堅定的人。但他的眼神依然掩飾不住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隱隱的抑鬱和痛苦。在平時的言談舉止中,卻顯得有幾分拘謹和小心。

是的,他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有他的歡樂,也有他的痛苦……

人的一生過於一帆風順,未必是件幸事。

他曾經被命運之舟搖蕩到天邊的巴彥岱小鎮上來。

這裡是維吾爾人村落。

不同的民族,不同的語言,不同的風俗。起初,他只能和「樑上作巢的新婚的一對燕子」 默默對語。然而,人民是相通的。不論哪一種膚色,哪一個民族,哪一國度,只要是人民,便具有共同的美德。他與這裡的人民心靈的橋樑溝通了。於是,在那荒唐的歲月,在那風雨飄搖的日子裡,他與這裡的土地同呼吸,他與這裡的人民共命運,平安而又充實地度過了那不可思議的難挨的日日夜夜。

他學會了維吾爾語。然而,他的收穫不止於此——他接觸到了一種不同的文化。他獲得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作為一個作家,這是他的福分。他可以從不同於他人的更為廣闊的角度來仰視和俯視人、人生、社會、自然,乃至宇宙。他在那裡思索著,積蓄著,猶如一泓天然而成的冰川湖泊。

於是,一旦當盛夏的驕陽將某一道冰壩融化,他終於無羈無絆地抒發著長久壓抑的激情,洶湧澎湃,一瀉千里,宛若天山的雪水,給那山外的世界帶來一片新綠。

評論家閻綱同志在去年寧夏的一次發言中談到他的創作時說:「王蒙的創作,可以說給我國文學帶來了一種嶄新的文思,從而活躍了我們的思想……」評論家畢竟是評論家,他的此番高論,確是深中肯綮的。而我以為,這一切與王蒙老師在新疆這塊土地上長達十六年之久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

是的,遙想當年,「詩仙」李白也曾在西域這塊土地上生,在這塊土地上長,從而給中原文化帶去了空前絕後的一代清新豪邁詩風。這塊土地同樣賦予了王蒙。而今,他也正在把他自己獨特的藝術奉獻給祖國、人民。

每見到他,我便要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鷹來。

他是個具有鷹的氣質的人。

是的,他的迅疾,他的機警,他的敏銳,他的自信,完完全全像一隻鷹。

一篇《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就使他蜚聲文壇。

一篇《當代作家的非學者化傾向》又震動了整個學術界、文化界。

一篇關於專業作家體制改革的設想,在全國各地引起一系列改革措施。

一次尼勒克之行,初次接觸哈薩克生活的他,竟然寫出了《最後的陶》。此作譯成哈薩克文,還引來一批效仿者的新作。

……

還是尼勒克。

這是他自從調回北京,第一次返回新疆。對於尼勒克來說,當然更是第一次涉足。

尼勒克的秋天是美麗的。奔騰的喀什河水猶如她的芳名一般,活像一條藍色的玉帶蜿蜒在河谷叢林之間。雪線已經低垂下來,落葉喬木開始鑲上了金邊,唯有背陽坡上和河谷里的針葉林,依舊是綠色如故。

我們正是在這美麗的秋天,來到了接近喀什河源頭的阿爾斯朗草原。我們已經在地道的牧人家裡住了一夜。這會兒正在縣委書記劉澄同志陪同下來到一個畜欄邊,聽取牧人們對剛剛開始實行的責任制的意見。正在這裡收購活畜的縣食品公司的幾個人,也加入了這場有趣的討論。幾個牧人輪番用他們精巧的手工藝品——木碗,為我們在座的各位倒著皮囊里的馬奶酒。秋天的馬奶酒是醇香爽口。他沒有回絕,倒是捧起木碗連飲幾碗。這使得牧人們有點刮目相看了。是的,一個來自北京的客人,居然能夠如此豪飲馬奶酒,當然是一件令他們感到新奇和稍稍費解的事。然而,當他們得知這位戴著金邊眼鏡的漢人,曾經就在伊犁河谷安過家,而且和最底層的勞動人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凝聚在他們眉宇間的疑團不覺釋然……

討論小憩片刻,他站了起來。這是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在不遠的那邊,便是一望無盡的松林了。他在灌木林里轉了一圈,望著那邊的幾匹馬,不覺有點出神了。

「我們能不能騎上馬,朝這河谷盡頭走上一遭。」他說。

「可以。」我走了過去,向我的同胞——那幾位牧人要了兩匹馬。一個漢子甘願為我們引路,於是,我們三人上馬向山裡進發了。

牧人們給我們挑選的都是絕好的走馬。我至今記得王蒙老師騎的是一匹雪青馬。那馬走起來就像常言所說的,即使您端上一碗滿溢的水,也決然不會潑出一滴來的。我騎的是一匹黑駿馬,那漢子騎的則是一匹躍躍欲試的棗紅馬,就和他自己一樣的神氣活現。起初,我們三人並駕齊驅。不一會兒,王蒙老師便任馬馳騁,讓那匹雪青馬盡情地施展著自己的花走藝術。我們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邊。陪同我們的漢子開始擔憂起來,生怕他會從馬背上跌落或者有個閃失。坦率地說,我也有點擔心,因為在此之前我對他的騎術毫不知底。但是,看著他挺有興緻,我又不忍心去敗他的興,也就沒有跟上前去護駕。好在那匹雪青馬的確也沒有什麼怪毛病,是一匹地地道道的良驥,因此我們也就放心了。

他在一處岔道口上等著我們。

涉過一片小沼澤地,我們進入了茂密的森林邊緣。這裡枯木橫躺,蛛網交錯,幽靜而又深邃,透著某種讓人難以揣摩的神秘氣氛。看來這河谷是無法走到盡頭的,這森林也難以走出它的另一邊。

我們在隱匿於密林深處的一家牧羊人帳篷里作了客。

在回來的路上,我們時而讓馬兒疾行,時而又勒韁緩緩並轡而行。

王蒙老師顯得異常興奮。他突然從馬背上側轉身來對我說:

「這下我回北京有的吹了。」

我笑了。

「真的,鄧友梅、張潔他們能有我這樣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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