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不是目的地 真相是一隻鳥

這是一對性情相投的老友,又是一對歡喜冤家,吵吵鬧鬧,誰也不肯讓誰的。他們在某一個下午,照例去公園喝茶,下了兩盤棋,一比一下平了,嘴上互相攻擊,罵罵咧咧,有心再下一盤,殺他個二比一,可是把握又不大,下也不一定能贏。所以猶猶豫豫的,這最後一盤,其實,不下也罷。

可是誰也不肯先開這口,誰先說了,就等於是認輸了。兩個人就僵持住了,很尷尬,臉也漲紅了,那是讓話給悶的,但寧可悶死憋死也決不先開口。

這時候有一個人恰到好處地來救他們了,這是一個和他們半生不熟的人,跟他們年紀差不多,也常常到這裡走走,但他不下棋,只是朝他們看看,似笑非笑地笑笑,算是有點認識了。現在他走到他們兩人面前,朝他們的棋盤看了看,說,聽說,文廟那裡新開了舊貨市場。他的話太中老吳和老史的下懷了,老吳說,是呀,聽說搞得很大。老史見老吳中計,趕緊對老吳說,聽你的口氣,你想去看看吧?老吳說,你自己想去就說自己想去,非要借我的名頭幹什麼呢?老史說,我怎麼是借你的名頭呢?我想去我自己不能去嗎?他們爭執起來了。那個人也不再理睬他們,反背著手獨自走開了。老吳沖著他的背影,頓了頓,說,去就去。老史也說,去就去。兩個人好像是很不情願地被那個人拖去的。

其實他們是自己想去的,而且他們兩個人的心意完全一致,他們不想下最後的那一盤棋。他們丟下了棋,就去文廟了。其實他們是一種躲避,是怕輸,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舊貨市場說是個市場,其實只是擺些地攤而已,而且很雜,什麼都有,他們對舊貨本來也沒有什麼興趣,更沒有什麼需要,到這裡來只是一個借口,他們漫無目的地轉了轉,很沒興趣,完全是在打發時間,在消磨對輸贏的念想。

但後來他們還是被一個古董攤上的一幅畫吸引了一下。其實他們兩個人,既不懂畫,也不愛畫,但是這幅畫上畫的東西他們是比較喜歡的,有一座山,很高,很安靜,花鳥樹叢,山腳下有個茅屋,裡面有兩個人在下棋,看起來跟老吳老史他們差不多的樣子,所不同的是,他們生活在城市,那兩個人在山裡,他們生活在現在,那兩個人在古代,所以,他們的安逸,太讓人羨慕了。老吳和老史都想買這幅畫,但是兩人掏盡了口袋,也沒有多少錢,兩個人的錢湊起來,也沒湊夠。攤主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的口袋和他們的手,希望從中掏出他想要的那個數字,可最後他失望了,失望的同時他也讓步了,他讓老吳和老史還了價,買走了那幅畫。

畫既然是兩個人合買的,兩個人就都有份,首先就碰到了一個問題,畫放在誰那兒呢?他們雖然常來常往,性情相近,但畢竟不是一家人呀。老吳說,放我那兒吧,你家房子小,你還和孫子擠一間屋,放你那兒不方便。老史不樂意,說,我家雖然比你家小一點,但你家也不見得就大到哪裡去。我是和我孫子同住一間,但也沒有擠到連一幅畫也放不下的地步,你跟我比誰的房子大是沒有意思的。老吳說,問題不在於比誰的房子大,問題是這畫到底放在誰家比較妥當。老史說,你說放在誰家妥當呢?老吳毫不客氣地說,當然是放在我家妥當。老史說,也未必,就說你那兒子,雖然年紀不大,倒像是有一肚子陰謀的樣子。老吳見老史攻擊到他的兒子了,也就攻擊了老史的老婆,他們這麼攻擊來攻擊去,最後也沒有攻擊出結果來,如果旁邊有個第三者,肯定會被他們急出病來。所幸的是旁邊沒有第三者。其實,就算曾經有個第三者,那肯定也早就被他們氣跑了。哪個第三者願意守在他們旁邊聽他們這種沒完沒了沒有意義的鬥嘴皮子!

但是老吳和老史覺得十分有趣,他們樂在其中。肯定老吳和老史都想要這幅畫,但他們不懂畫,也不是十分喜歡畫,這幅畫完全是躲避輸贏躲避出來的。但既然掏了錢,就有價了,不能白白便宜了對方。當然這還不僅是錢的問題,更是一個輸贏問題,面子問題。這幅畫就是為了保住面子意外得來的,不能爭來了面子最後又丟了面子呀。

後來天都快黑了,老吳老史都有點累了,老史說,要不這樣吧,輪流放,先在我家放一段時間,再到你家放一段時間。老吳說,你這主意,倒像是兒子養老娘,老大家住幾天,老二家住幾天。老史說,你別說,拿了這東西,還真是添了個累贅呢。老吳說,你嫌累贅,那就先擱我家,先擱一年,明年的今天,就交給你。老史說,一年?要擱你那兒一年,豈不是我一年都見不著它!老吳說,你嫌一年太長?那就半年。他覺得老史又會認為半年也太長,又搶先說,如果半年還不行,就三個月。老史說,我不像你這麼雞毛蒜皮,半年就半年,先放我這兒,過半年你拿去。老吳說,咦,不是說好先放我這兒的嗎?

還是爭執不下,但是畫總得跟一個人回家,不能撕成兩半呀,結果只好划拳定輸贏,划出的結果是老吳得勝。老史輸得心不服口不服,嘀嘀咕咕先罵了自己的手臭,又罵老吳投機,但是在事實面前,他再也找不出什麼借口,勉強答應畫先放在老吳家,半年以後,再轉到他家。

老吳把畫卷了卷,帶回家去。他心情很好,沒覺得自己是帶回了一幅畫,他覺得自己是帶了一個勝利回家的,雖然下棋下平了,但是划拳他贏了。家裡人也沒在意他帶了個什麼東西回去,老吳也沒說買畫的事情,因為他沒覺得這是個事情,順手就把畫擱在一個柜子上了。過了兩天,老吳的老伴打掃衛生,看到有一卷東西,紙張已經很舊了,發黃的,結繩還有點髒兮兮,她也沒展開來看看是個什麼,嫌它擱在柜子上礙眼,就塞到小閣樓上去了。

起先老吳還是記著有幅畫的,回來時見它不在柜子上,曾經問過老伴,老伴說,放閣樓上了。老吳「哦」了一聲,心裡踏踏實實的,沒再說話。

半年很快過去了,老吳早已經忘記了畫還在閣樓上擱著呢,老史也一樣沒有再想起那幅畫的事情,他們仍舊下棋,仍舊因為怕輸而不敢下決賽局,仍然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日子。

但是後來事情發生變化了,老吳搬家了,搬家前整理家裡物事的時候,才知道家有多亂,廢舊的東西有多多,本來想把該丟的東西丟盡,整理乾淨了再搬的,後來等不及了,乾脆先一股腦兒搬過去,再慢慢清理吧。

老吳搬了新家,住得遠了,和老史來往不方便了,偶爾通通電話,很長時間才聚一次,見了面似乎還有點陌生了,說話也小心多了,不像從前那樣隨隨便便,甚至動不動就互相攻擊了,現在他們變得客氣起來,下棋也謙讓了,再到後來,他們的來往就越來越少了。

又過了些時日,老吳中風,在醫院躺了幾個月後,恢複了一點,但是腿腳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利索了。

在住院期間,老吳還一直惦記著老史,他讓兒子小吳給老史打電話,可是老史一直沒有來看他,老吳罵罵咧咧地責怪老史,雖然他也曾經想到可能是小吳根本沒有給老史打電話,但他還是願意把老史拿出來罵幾聲。當然他更願意老史站在他面前讓他罵,可惜的是,老史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

老吳在搬家前,老伴老是在他耳邊說,兒子媳婦好像有點不對頭,但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事情,小兩口都不肯直接說出來,要說話也是借著孩子的口說。老伴說了這個現象之後,老吳也注意觀察過幾回,確實如此,老人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明白的,這是小夫妻冷戰了,可能就是外面經常有人說的所謂多少年多少年的什麼癢吧。但老人不便多管小輩癢不癢,只是希望他們的冷戰早點結束。

沒想到這冷戰隨著搬家就真的結束了,現在小吳和媳婦每天下班回來,就躲進自己屋裡,關上門,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幹什麼,有一回他們性急地進屋,忘了關門,老吳不經意地朝里看了一眼,看到他們的大床上展開著一幅畫,兩個人雙雙跪在床前,頭靠頭地湊在一起,拿著一個放大鏡在照什麼東西呢。

過了一會兒,小吳出來了,問老吳有沒有更大一點的放大鏡,老吳說沒有,這個放大鏡已經夠大的了,書上的字能夠放得像蠶豆那麼大。兒子說,我不是放字的。又回屋裡,這回小心地把房門關上了。

過了一天,兒子帶回來一個超大的放大鏡,舉起來差不多有一個小掃把那麼大,他們又去照那幅畫了,照了一會兒,小吳和媳婦一塊出來了,到老吳房間里,說,爸,那幅畫是爺爺留給你的嗎?

老吳很莫名其妙,他不記得他的爸爸給他留下過什麼東西,小吳夫婦很客氣地把他請到他們的卧室,那幅畫仍然展開在大床上,老吳看了看畫,覺得有點眼熟,山,花鳥樹叢,茅屋,下棋的人……漸漸地,老吳想起了許多往事,想起從前和老史一起下棋鬥嘴的快樂,現在老史倒有很長時間沒見著了,老吳心裡有點難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這是你史伯伯和我一起買來的。

小吳一急,臉都白了,趕緊說,爸,你可千萬別去找史伯伯。沒等老吳問為什麼,小吳又說,現在我們正在託人請專家鑒定,很可能真的就是南山飛鳥的畫。媳婦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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