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遊戲

我同學大學畢業後,幹什麼的都有,但是干送水工的不多。其實他們不知道,幹這一行雖然辛苦,還沒面子,但掙錢還說得過去。比起他們在小廣告公司看小老闆的臉色,或者在寫字樓里打臨時工,有一搭沒一搭的,也或者,去推銷保險,被看成是上門要飯的,想要跑成一單,不知要咽下多少辛酸,這樣一比,我還是有點自我安慰。送水雖然社會地位低下,身份低等,但我一般不需要求人,不用看人臉色,我送水上門的那些人家,都文明禮貌,對送水工很客氣的,都說謝謝,還有更熱情的,會拿根煙給我抽,可惜我不抽煙,偶爾他們還隨手拿一個水果給我,一般我也不大吃水果,但是水果我會拿著的,拒絕香煙是有理由的,但拒絕水果會讓他們覺得我這個人不好說話,對我的信任就會打折扣。我會把水果帶回店裡,給我同事吃。我同事里什麼人都有。

用戶懂禮貌,我也懂禮貌,我自帶著鞋套,免得踩髒了人家的地板,我還自帶一塊乾淨的抹布,萬一送水時不小心把人家家裡弄濕了,我往下一蹲,手一伸,就替他們擦乾淨了,如果我發現他們的飲水機長時間沒洗了,我也會主動提出來替他們清理一下。他們又說謝謝。

當然,客氣歸客氣,我們之間卻很少交流,偶爾會說上一兩句話,無非就是來了啦,麻煩啦,慢走啊之類,我基本上不用回答,只要微笑一下就行了。

他們一般都不會問我的名字。

我也不需要他們問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跟他們沒有關係,跟我的工作也沒有關係。我按一下他們的門鈴,他們會在裡邊說,送水的來了。等我走的時候,他們也會自己說,送水的走了。

人的名字本來只是一個符號而已,用送水的,抄表的,搬運的,掃地的,等等這樣的符號來表達,更有實際意義,讓人一目了然地知道這個人是幹什麼的。很明顯,在現代這個社會,一個人是幹什麼的,比這個人的名字要管用得多,也重要得多。

所以,在送水工和用戶之間,根本就不需要有人的名字,我和他們之間的這種關係,簡單明了,乾淨清爽。

這個我想得通,我沒有意見。我生活的這個城市很大,人很多,名字更多,何況現在有的人可不止一個名字。真名,假名,化名,網名,小名,曾用名,什麼什麼什麼名,到處都是。

不應該有人在乎我的名字,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當然人和人也不是完全一樣的,也有人曾經問過我的姓,我說我姓王,她笑著說,好的好的,我記住了,小王。可下次去的時候,她記錯了,喊了我小張。我糾正了一下,說,我是小王。她又笑了,說,哎呀呀,你看我這記性。她的記性真的很差,我再去一次的時候,她又再次給我換了個姓,喊我小李。我也不再糾正她了,隨她喊我小什麼我都答應。

我並不是有意要捉弄她,我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因為姓什麼叫什麼和送水實在沒有什麼關係,我姓什麼叫什麼都可以,我姓什麼叫什麼人家都能接受。

我覺得這樣也挺好,所以後來在漫長的送水的日子裡,如果再有人問我姓名,我都會隨口說一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任我選。不過我並不是那種急智型的人才,我隨口編個姓還可以,但要我隨口編名字,我會打咯噔的,一打咯噔,人家豈不懷疑我,難道連自己的名字還不能隨口說出來?我就想了個主意,將自己同學的名字報給他們,因為同學的名字最好記了,個個都在嘴邊,張嘴就出來。

有一回我還失口將我暗戀過的一個女同學的名字報了出來,報出來以後,我以為人家會奇怪或者會懷疑,怎麼一個男人取了個女生的名字?可是人家聽了,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才知道,人家並不在乎我的名字,只是禮節性地隨口一問而已,我大可不必為名字犯愁。

就這樣我有好些同學的名字都被我報給了別人,你們大概會覺得我這個人心理有問題,自己幹了這一行,就希望我的同學也都和我一樣淪落風塵,這樣想的話,你們就誤解我了,首先,我從來沒有瞧不起自己的行業;其次,我也不是個心胸褊狹的人,我只是不在乎人的名字而已,無論是我的名字,還是我同學的名字,我都覺得無所謂。

一方面,我在現實生活中,幾乎不用名字,最多也只是「小王」,但同時,我又像在虛擬的網路世界一樣,愛用什麼名字就用什麼名字,爽啊。

我干送水工雖然辛苦,但卻如魚得水,自由自在,只是有一回有點尷尬,我送水到一家人家,恰好碰見我的大學同學,他見我扛著水桶進去,嚇了一大跳,大叫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後說,怎麼會是你?又跟他家長介紹說,這是我同學。他的家長更是驚異,問說,真是你同學嗎?是你大學同學嗎?我同學馬上為我打掩護說,我記得你表哥是送水的,你是臨時頂替他的吧?

我挺感激他。但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在意。可他真的很在意,竟然還把我當送水工的事情告訴了其他同學,我們在QQ群里聊起這個話題,我向同學們報告了我的收入,引發了他們的感嘆,紛紛發表,有一個人說,真是原子彈不如茶葉蛋,這話是我父親上大學的時候聽說的,想不到到今天還是有這樣的事情。另一個說,我也要當送水工。大家又紛紛贊同。

其實除了我,沒有同學會當送水工的。

過了一陣子,卻有個人來找我了,他是我大學同學的高中同學,他通過我的大學同學知道了我的情況,就來找我了,他想當送水工。

想當送水工其實非常方便,現在招送水工的公司很多,條件也比以前好多了,有的公司有規模一點,還給底薪,再計件,像我們公司就是這樣,屬於旱澇保收型的,當然,沒有底薪的公司也有它的好處,它的計件工資高,如果有人力氣大,腿腳快,一天快跑多送,收入也是可觀的。據說有個極品,一天爬了六百層樓,送了一百一十桶水。不過這也只是聽說而已,我沒有見過,我們公司也沒有這樣的人。

來找我的這個人,他說他叫陳新洪,或者是陳興宏,也或者是陳星鴻,我只是隨意地聽了一下,沒有細問,反正一樣,叫他小陳也可以,我跟他說,小陳,現在送水工這工作不難找,有沒有我介紹你都能幹上這一行。小陳說,他是聽了他同學的介紹後,專門來找我的,他早就想當送水工,但因為自己是高中生,當送水工有點難為情,聽說有個大學生也當送水工,他就拿我當他的精神支柱,向我學習,放下架子,來了。

我不怎麼相信他的話,但也沒覺得有什麼大的不妥。這事情本來很簡單,公司正需要人手,我一牽線小陳就加入進來幹上了。前一陣江里漂滿了死豬,桶裝水的生意越發地好起來,老闆飢不擇食,只要是個活人,他都可以吸收進來送水。不知道人們有沒有想一想,桶裝水的源頭其實也在江里啊。

小陳和我成了同事,但是我們接觸並不多,平時也沒有什麼來往,每天早晨上班的時候,我們一般會在店裡見個面,然後就各奔東西去了。我們沒有統一的下班時間,所以一般不會在下班時候碰上,只有一回,我老闆忽然問我說,新來的那個,就是你介紹的那個,叫什麼名字?我愣了一下,說,小陳吧,他姓陳。我以為老闆會對我不滿,介紹個人,連名字都說不周全。其實老闆才沒時間不滿,他「嗯哼」了一聲就走開了。

雖然老闆沒別的意思,但我卻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心想這回問了沒答出來,如果下回再問又答不出來,這可不是好表現,雖然這事情看起來和送水沒有關係,但和一個人的責任心有關係,既然和責任心有關係,和送水也就多少會有點關係。

所以下次我看到小陳的時候,我問他叫陳什麼,小陳告訴我叫陳什麼。我就記下了,等著老闆下次再問。老闆卻一直沒再問。

過了些日子,我們大學同學聚會,我無意中和介紹小陳來的那同學說起小陳,那同學似乎有些吃驚,說,小陳?哪個小陳?我說,你怎麼會不知道小陳,他不就是你介紹來的嗎?他又愣了半天,自己嘀咕說,小陳,小陳,哪個小陳?不會是那個小陳吧?我倒被他搞糊塗了,說,你說什麼呢,什麼那個小陳,這個小陳,難道還有幾個小陳?那同學臉色就不對了,說,小陳只有一個,但他早已經不在了呀。

我並不太吃驚,想必是哪裡搞錯了,或者我同學曾經有幾個同學都姓陳,他是把姓陳的同學和姓陳的同學搞混了,其實是那個姓陳的同學走了,他卻以為是這個姓陳的同學。也或者,小陳並不是我同學的高中同學,他只是在什麼偶然的機會下聽到我同學說我的情況就找來了,他只是想通過我更方便地找一個工作而已,這都是可以理解的。當然也還會有許多未知數,有許多種可能,比如,會不會我同學的姓陳的同學確實去世了,而現在我的這個同事小陳,是冒了那個死去的小陳的名來的?

我起先確實並不吃驚,但想到這兒,我覺得還是需要謹慎一點的,如果真是冒名,他為什麼要冒名呢,難道他自己沒有名字?這不可能。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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