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張艮為例 讓唾沫飛

陳四花的叫罵聲總是那麼突兀而激昂,就像打過老埂坪的白雨(暴雨),噼里啪啦,塵煙四起,電閃雷鳴。陳四花罵起大街來,老牆頭都起土,連鳥兒都感到振奮。絕大多數情況下,陳四花都是為了兒子石頭在罵大街。陳四花自嫁給萬福,一生一個丫頭,一生一個丫頭,一口氣就生出四個丫頭。老萬就萬福一個兒,和所有單傳人家一樣,盼個男孫子眼睛都盼成綠豆了。老萬木訥,又是當公公的,不好說啥,只是甩臉子,掄家什,唉聲嘆氣,婆婆卻是啥話都罵得出來,罵陳四花一點都不值錢,一張一個丫頭,一叉一個丫頭,除了會生丫頭還會幹啥?

陳四花雖然生性潑辣,但也自知不佔理,不敢頂著公公婆婆生事,淚沒少咽,氣沒少窩,憋著一口氣箍住萬福白日黑夜的不讓消停,一個接一個生,終於在又生下一個丫頭後生下了兒子石頭,一家人頂在頭上害怕嚇了,含在嘴裡害怕化了,誰惹了石頭,就等於把天戳了個窟窿。從此,陳四花嘴裡哼的不再是謠曲,而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幸福的歌聲傳四方」。

今兒也不例外,陳四花還是為了石頭罵大街。不過往日多數情況下陳四花罵大街沒有明確目標,這石頭陰,在外面受了氣,挨了揍,咋問都不說是誰幹的。陳四花往往需要通過咒罵人家現身。可今兒目標卻十分明確——六喜,因此罵聲就更加響亮而激憤,像旋風卷過。陳四花是個高大的女人,邁著虎虎生風的步子,石頭卻隨了爹,又瘦又小,被他娘扯著一條胳膊,斜趔著跟頭流星,就像提拽著一個調皮搗蛋的小羊羔。

今兒個立夏。老埂坪有傳統,立夏這天生產隊要放半天假,這個下午老埂坪的社員沒有出工。又逢星期天,學生也在家。吃過午飯,大人們都聚在大隊部,會計在院里栽個樹杈,一根松木耬桿一頭架在院牆上,一頭架在樹杈上,把那桿大秤掛上去。立夏稱體重是老埂坪老傳統了,立夏過秤可免疰夏,體重增了,就說「發福」,體重減了,就說「消肉」,是不能像平日那樣胡說胡鬧的。大人秤,娃娃也秤,雙手拉住秤鉤、兩足懸空秤,過小的娃娃專門備了個籮筐,吊在秤鉤上秤。大隊部熱鬧得跟趕集似的。

從陳四花家到六喜家,要經過大隊部,因此,隨著陳四花的罵聲飛揚開來,人們便從大隊部湧出來,這種熱鬧是不能放過的。霎時村巷便熱鬧了起來,到處是人。

事情起於今天上午。

六喜剜了一背斗豬草背回家倒進豬槽,看看已是小晌午時分,撂下背斗就往葫蘆坡來了。老埂坪人家的自留地都在葫蘆坡。葫蘆吊大,娃娃絆大。坡地最適宜種葫蘆,家家都種著葫蘆。瓜菜半年糧,葫蘆能存放,只要無傷,架空透風,可以存放到冬天。不過,在葫蘆坡,鳩山家自留地卻種著瓜。有西瓜、香瓜、哈密蛋、脹死狗。鳩山的爺爺是一個瘸子,那年被抓了壯丁,逃跑時讓團長一槍打在了胯骨上,一條腿吃不上勁,掙工分不得力,每年就靠在自留地種瓜換口糧。已七十過了,兩個兒子先他死了,他卻越活越旺,輩分又大,人們就叫老不死的。西瓜還得一段時日才能熟,西瓜沒熟,不如葫蘆,可香瓜、哈密瓜已有鎚頭大,出味兒了,遠遠就聞得見,雖未熟透,卻是脆甜可口。人老有三多,尿尿鼻涕瞌睡多,何況這蒸籠一般的夏日,山野里日頭像蜜蜂毒辣辣的蜇人。六喜正是踩著這個點兒往葫蘆坡來的。老不死的守瓜像守命,睡著了當然好,沒睡著他也不怯,一個走起路來滿世界都坑窪不平的老瘸子,要追他還不是龜兔賽跑?可到了葫蘆坡,六喜才發現偷瓜沒戲,因為社員就在葫蘆坡對面鋤糜子,一溝之隔,看得一清二楚。他就佯裝在自家自留地里轉了一圈,拔了幾把草,無精打采往回走。翻過刺疙瘩峁看到豬頭萬家時,心裡一動就往豬頭萬家來了。

六喜給豬頭萬謀下事已不是一日兩日了,他給豬頭萬謀事有兩個來由。

第一個來由跟外號有關。六喜外號「蔫錘」。要說外號,誰沒外號?老公雞、豬頭萬、鳩山、松井、胡漢三、松包、篩子頭、病貓……都是外號。娃娃有,大人也有,就連老埂坪小學黃校長也有外號。黃校長大名黃承仁,與《白毛女》中那個黃世仁一字之差,就取了外號黃世仁。說起來這外號是六喜起的,可公開叫出去的卻是陶世寬。

有一次,陶世寬找黃校長就在高音喇叭上喊,平時叫黃校長黃世仁叫順嘴了,脫口就喊了出來。喊了三四次,才明白過來,又忙糾正說不是黃世仁,是黃承仁黃校長,不是黃世仁,是黃校長黃承仁。

可「蔫錘」這個外號讓六喜不堪其辱。

「蔫錘」這個外號是由「啞巴」演繹而來的。六喜三歲多了還不說話,人們都以為是個啞巴,可溜至背後猛喝一聲,他會「哇」出一聲來,分明又聽得見。村裡人就安慰齊福來和白巧鳳說九啞十聾,聽得見多半不會是啞巴。老輩人說麻雀嘴巧,生下會叫。於是齊福來一家便打麻雀給六喜吃。六喜每天都吃一兩隻麻雀。過了四歲還不見說話,人們便都以為這娃這輩子命定是個啞巴了,娃娃群里也就有了「啞巴」這個外號。一叫「啞巴」,六喜掉頭就走開了。五歲的一天,六喜忽然說話了。齊福來和白巧鳳長長吁出一口氣來,奶奶更是緊摟著鼻涕涎水流了一身。六喜會說話了,卻已和莊子上的娃娃隔膜了,離群索居,獨來獨往,孤獨、沉默、冷漠。娃娃們照樣把他當啞巴待,狹路相逢就圍起來學啞巴耍笑捉弄,「啞巴」「啞巴」地叫著。

忽然一天,娃娃們發現「啞巴」這個外號不貼切了,六喜會說話了,就給改成了「瓷錘」。「瓷錘」是罵人話,有呆、痴、愣、笨,甚至是蠢的意思。「瓷錘」叫過一段時日,又覺得也不貼切,因為六喜反應機敏,趁他不備偷襲,他總能敏捷躲開,而還擊出手利索,又准又狠。通過爭論總結,認為六喜不是「瓷」而是「蔫」。在老埂坪人看來,凡心裡都有大主意的,表面看上去都「蔫」,老埂坪有「蔫牛踢死人」、「打盹的騷胡心裡謀事」、「下口的狗不叫」的說法,說的都是「蔫」這種特徵,六喜正是具備這種「蔫」的特徵,吃了誰的虧總要還給誰,不要說娃娃,即使大人佔了他的便宜,也要從你身上拐彎抹角找回去。

於是,他們就把「瓷錘」改成了「蔫錘」。「蔫錘」一叫出來,他們驚喜了,歡呼了,這真是世上最好的外號。因為「蔫錘」有另一層含義。「鎚子」在老埂坪是指男人的傢伙。而「蔫錘」又正好是順口溜「四大蔫」中的一「蔫」:犁了地的牛,爬了樹的猴,炸了油餅的油,耍了的毬。出盡了力,要多蔫有多蔫。這個外號一下叫火了。一時間村裡許多牆上壁上出現了一個個大大的「毬」,旁邊寫著「蔫錘」、六喜的官名「齊家旺」、小名「六喜」,跟一串感嘆號,連感嘆號都是「毬」。隨著年齡增長,「蔫錘」這個外號讓六喜越來越感到侮辱。

上個學期,六喜開始著手清除這個外號。當然他也知道消滅一個外號有多難。外號一旦給你取上,要消除就很難了,就像痣、瘊子和胎記,永久長在你身上,成為你的一部分。篩子頭三歲,得了一場病,生了一頭瘡,瘡干一個,頭髮就掉一坨,滿頭的瘡幹了,頭看上去就像一片篩底子或豹子皮了,便有了「篩子頭」這個外號。陶世寬和尤月梅執著地叫兒子「豹子頭」,想蓋住「篩子頭」,可是沒人理會他們的想法。「豹子頭」多硬朗,多氣派,老埂嶺那時間有豹子,人都見過,也從老戲裡說書匠嘴裡聽過水滸中逼上梁山的好漢林沖,外號就叫「豹子頭」,誰會把這麼威風凜凜的外號叫給別人?陶世寬不止一次把兒子的頭刮成了和尚頭,也是沒刮掉這個外號。後來篩子頭的頭髮像秋後蘆草又密又硬,一點看不出曾經一坨一坨的痕迹,照樣苫蓋不住「篩子頭」這個外號。即使後來陶世寬當了民兵營長、大隊長、大隊支書,大人不叫了,娃娃照樣叫。陶世寬是大隊支書,不高興能把人捆了押了,成分改了,可就是他兒子的外號改不了。

六喜選擇從老公雞弟兄下手。老公雞弟兄七個,一走一串,一站一窩,人多勢就眾,在娃娃群里很有號召力,治住了老公雞弟兄七個,其他勢單力薄的,各個擊破自不在話下。當然,治住老公雞弟兄並不容易,雖然這弟兄七個最小的才四歲,可能扛事的也有四五個,而且老公雞還比他大兩歲,一次治不住會適得其反。因此,一定要好好謀劃,可還不等他謀劃好,他們就衝突了一次。

一天放學後,老公雞弟兄跟在他後面「蔫錘」、「蔫錘」地喊,豬頭萬、松井、胡漢三等人就跟著「蔫錘」、「蔫錘」地喊,邊喊邊打拍子,有節奏就有氣勢。六喜只能向另一邊疾走,可老公雞一幫人圍追堵截。喊「蔫錘」還不過癮,打著節拍喊起「四大蔫」來。六喜明白不能再躲了,再躲他們就更肆無忌憚了,他就顏面盡失了。瓜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一人對付弟兄七個,就要像瓜子、苕子一樣拿出不要命的架勢,一人捨命,萬夫莫敵,突然襲擊,心狠手辣,出奇制勝。正當老公雞弟兄手舞足蹈喊得興奮時,六喜瞅準時機猛然撲向老公雞,一拳砸在老公雞鼻樑上。老公雞不備,一個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