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長於白天 12

大傻得了胃癌走了,家裡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她過來陪我住,說:「你住得慣不?」

她說:「有你在,住得慣,你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我知道她不習慣,從搬到我家她就沒離開過那個窯洞。窯洞泥皮掉得不行重新上泥,炕面子燒得久損了換炕面子,她都沒搬出來,說住不慣。記不清是哪一年,她把窯洞收拾成了一個佛堂,供上了一尊觀音,她整日把窯洞收拾得乾淨清爽,邊編芨芨,邊焚祭香火,完全像個僧尼道姑了。我鎖了門,搬回去和她一起住。

我們邊編芨芨邊說話。

「你老奸巨猾。」

「老奸巨猾」這個詞從學下到現在這麼些年沒用上過,我沒想到能用到她身上。

她咯咯歡笑著。

「你懂不懂老奸巨猾啥意思,笑得這麼歡。」

「你是文肚子么,學問大,罵人都不帶個髒字么,肯定是罵人的好話。」

「罵人還有好話?」

「有,咋沒有,老不死的不就是罵人的好話。」

在老埂坪,活過了七十,都會罵老不死的,說是越罵活得越旺,添壽哩。

我出嫁的時候發過誓這輩子再不會回娘家去,但在以後的日子裡才發現這個誓是經不住推敲的。我說過我要像她眼裡的一粒沙,指甲縫裡的一根刺,心尖尖上的一顆釘,我不和她照面,豈不是放過了她。我要讓她感到這粒沙、這根刺、這顆釘的存在。所以後來只要做一件讓我長出一口氣的事,我就會往娘家跑,尤其是景琦、景瑋越長越精靈,我抱著背著回娘家,逢年過節,我會讓幾家傻子帶著兒女去給她拜節。這是在顯擺,賣派,扎勢,更是要折磨她刺痛她。

可隨著年齡一日日增長,我發現還是著了她的道,我這樣回娘家正是她希望的,原本要讓她心裡抽搐流血,反成了她驕傲自豪的資本。我是在替她顯擺,賣派,扎勢,是在為她增光添彩,是在減輕她心裡的壓力,因為我長出一口氣,她也跟著長出一口氣。當人們誇我的時候,她比我更自豪,更得意。三村五寨的人,在我嫁給大傻後的相當長的日子裡,一直在執著地追尋這其中的緣由,可當我把一大家傻子一個個安頓妥當,過上了正常人的日子,人們忘了曾經多麼渴望知道的緣由,重點集中在對我的讚美上。正應了她說的那句話:日子沒有消磨不光的東西。

「大傻頭周年過了你去北京吧。」

「煩我了嫌我了?」

「喜,好好再嫁一回吧。」

她把話喂到我口裡了,你也知道我這一回嫁得不好?我為什麼嫁得不好?可話在舌頭上打轉轉,我就是問不出口,我才發現到了現在向她要理由開口是那麼難。

再冷的石頭,坐上三年也會暖。這塊石頭我坐熱多少年了。漫長的日子用一個個細節消融了我對她的怨恨,心裡早就寬宥了她,饒恕了她,尤其是景琦有了毛毛,我去城裡帶過一年娃。景琦媳婦瘦得像個蒿柴杆子還說胖,懷上就不好好吃,要保持身材,怕把身材吃走樣了。娃生下來不願意奶,剛出月就把奶給斷了。娃不吃,哭得揪心,我就把空奶頭擩進那小嘴裡,那小嘴一吮一咂,就像一隻手有勁有勁地抓捏,吮咂空癟的奶頭傳給我的不是餵奶的舒爽愉悅,而是鑽心的疼痛,咂不出奶水會用牙床咬住使勁拽,疼得人能背過氣去。我就想起我和這小傢伙一樣大時咂她的空奶頭……我對她已沒任何怨恨,可阻止不了我需要那個緣由。儘管這緣由對我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不管是啥緣由我都會原諒她,只要她說出來,就算我贏了,我就是想贏她一回。兩個硬的人,對執起來就是個熬,我在熬一個緣由。這麼奇怪的一件事,咋能沒有一個緣由呢?我覺得她會給我這個緣由。

「喜,好好再嫁一回吧。」她又說。

我揪了她一下耳朵說:「我也眼看五十了,當十七十八哩,還有幾年活頭?」

「要活到奶奶這個歲數,你才活了一半,日子長著哩。」

「要活你這麼大歲數,那不是一般的造化哩。」

「你一定能活過我,你行下善著哩。」

這話又喂到我口裡了,我咋行下的善?可我依然無法問出口。

其實不是問不出口,我在等她說出來。我明白只要她不想說,問也問不出來,在她的心裡死了好多東西。

我說:「孫子都有了,兩個兒子都在人前頭活人哩,我嫁人讓兒子臉面往哪裡放?也不怕別人說你沒管教好。」

她說:「我跟大家都提說過這事,他們都贊成哩,去北京能嫁個好人哩。」

我說:「我嫁了你咋辦?我可是你男人哩,把你撂了?」

她咯咯咯地笑著。

我會寫字的時候,她說我的名字是哪幾個字,叫了一輩子還不認得。我寫了「章夏花」。她看了半天說這就是我,原來是這個樣子。她趴在那裡吭哧吭哧寫了幾筆就不寫了,說這麼費勁,這寫字也是個力氣活兒。她讓我寫我的名兒,我寫了「方水香」。她說你是這麼個樣子啊,還是你好。我說好在哪裡?她說筆畫少,秀氣,苗條,意思也好,水就是有香味兒哩。我又寫了我的小名兒:雙喜,說這也是我,小名兒。我問她為啥你給我起了個雙喜?大姐叫臘梅,二姐叫冬梅,該在梅字上取名。她說沒文化嗎,哪有那麼多的詞兒。我說喜梅、巧梅、閏梅、紅梅、月梅,前山後窪莊裡庄外叫梅的名字少了,要啥文化。她說你爹你媽叫你碎女子,我想這日子苦焦得,給你叫了雙喜,就想著能把日子叫得改換改換。我問她小名叫啥,她說就叫夏花。她說她姊妹四個,春花,夏花,秋花,冬花,她的名字最不好,夏天的花還不給曬死了。我說秋花還讓霜煞了,冬花還沒開就凍蔫了。我說我爺老「夏花」「花花」地叫你吧。她抿嘴一笑說哪能呢,見過莊子上哪個男人叫女人叫名字?哎、嘿、喂的就像叫豬喚狗,有了娃就是娃他媽。頓了一下又說有時候叫一下,我說是晚上叫吧,她擰了我一把。我問爺名叫什麼?她沒回答,把話岔開了。

有一天我和她坐在街門洞里剝芨芨,街巷裡過來個女人,端詳了半天說是雙喜家的吧?她眯著眼睛半晌說你是改子?啥風把你刮來了。她們拉著手進了門。宰了只雞,招待了改子,改子臨走還送了二尺鞋面,一個背簍。送出大門,瞭著改子走遠了自言自語說看來日子過得恓惶著呢。我說我爺叫雙喜?她遲疑了一下,說改子和我一起耍大,我們很要好,我換親那年改子也要換親,改子出主意說來個貨郎你跟著跑了,我再等一個貨郎也跟著跑了,貨郎都是一坨坨的,咱們就又到一起了,那時間啊日子苦焦得都守不住,女子動不動就跟貨郎子跑了。改子說貨郎擔子里啥沒有,家裡光陰肯定好著哩。我心想誰知道,光陰好還走貨郎?風吹日晒挨凍受餓的,再說貨郎也不定就是一坨坨的。後來,我換了親,改子跟著貨郎跑了,因為她換親的那男的是個羅鍋,比你爺還不贏人哩。我又說我爺叫雙喜?許久她點點頭說小名叫雙喜,沒大名么。我說對了,你叫我雙喜就是一叫我就像叫你男人。她臉紅了又要擰我,我躲開了說晚上你一定叫你男人雙喜,不,叫喜,就像你現在叫我一樣,你男人叫你夏花,花花。她「咯咯咯」地笑了,擰我一把說你個猴精。我說弄了半天我一直是你男人,那你可得好好伺候我。她說可不敢給人說,臊死人了。

她十六歲嫁給了爺爺,那是一門換頭親。她有一個哥哥,小時候娃娃們用芨芨和針做了弓箭玩射箭,結果讓人射進眼睛裡,瞎了一隻眼睛。

「你爺其實沒啥毛病,就是個頭太小,只搭在我耳門上,一雙羅圈腿,站下都並不攏,能鑽過去狗,抬頭紋又大,一臉褶子,人又太老實,一句話都沒有,你說啥都嘿嘿一笑,給人的感覺就像個痴傻……

「你大爺、二爺、三爺都長得人高馬大有模有樣的哩,我抱怨過你太太,一個好好的娃,咋就抓成那樣了。你太太說有了三個兒想要個女子,以後日子鬆寬點,誰知又是個兒子,本沒打算讓他活下來,可他命硬活了下來。日子緊得雙手緊刨慢刨嘴都掛到牆上了,哪有工夫顧他,從生下到出月就沒咋抱過,下地幹活,一根繩子在炕上一拴一天,吃不上喝不上,娃沒勁動彈,下地的時候咋坐著,回來還咋坐著,腿就那麼坐羅圈了,見的人少,也就木訥了……

「唉,嫁過來死活見不得么,往我跟前一走,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睡覺將褲帶系成死疙瘩,有一回自己都解不開,尿了褲襠。一年多他沒碰到過我的身子。回娘家人家都是成雙成對的,我從來不讓他陪送,覺得走到一起丟人,提個包袱獨往獨來的。唉,你說男人么,丑能丑到哪兒……

「有一回回娘家的路上,我被兩隻狼一前一後箍在狼崾峴。那時間山裡樹多草深,綠茫茫的,野東西也多,狼、狐狸、獾、野狗子、野豬、黃羊、豹子啥的都有。狼最多了,羊和娃娃被狼吃了是經常的事。被兩隻狼一前一後夾住,我覺得命絕了,倒也不怕,女人活的就是個嫁人,人嫁得不好這世上還有啥留戀的,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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