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年代 第六章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一、樣板間

新世紀某一年,夏天,明翠參加了一個「看房團」,赴威海看房。那個地方,說是威海,其實離青島更近,從前,大概是一片荒涼的海灘,如今被開發了出來,建起了新樓盤,那樓盤的名字叫「望海小築」。

可能,是這個謙遜的名字,使明翠動了去看看它的念頭。還有它的廣告,廣告詞這樣寫:「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來望海小築,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那是改頭換面的海子的詩。

明翠笑了,她想,海子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用這種方式活著。

「望海小築」在那片海灘上佔據了不錯的位置,樸素、低調、優雅,暗合著在青年時代喜歡海子、張愛玲、羅大佑和披頭士還有梵高的都市白領的品位,現房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還是正在建設中的期房,沙盤上的小區,淹沒在一片花海之中,據售房小姐介紹,那些花是櫻花。他們將在小區內種多少多少棵櫻花樹。已經種了一些,還遠遠不夠。

明翠不知道,這裡的氣候和土壤,能不能讓櫻花樹存活,但她不喜歡櫻花。櫻花的美過於虛無和壯烈,像三島由紀夫,她更喜歡草根和中國的桃花。她想起小壯小時候,一兩歲的時候,特別喜歡蔣大為,喜歡他唱的那首《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錄音機里只要一放那首歌,他就歡天喜地,眉飛色舞,嘴裡「桃花、桃花」地跟著瞎唱。當然,現在他愛周杰倫、愛信、愛李宇春,而且堅決否認自己有過追捧蔣大為的歷史,好像那是段不良記錄。

可是從此以後,明翠就特別喜歡桃花,桃花讓她快樂。

此刻,無論是桃花還是櫻花,還都在沙盤上,但大海在那裡,蔚藍、寧靜、豐饒。明翠不是第一次看見海,她到過北戴河,到過廣西北海,到過三亞,還到過巴厘島。從前,小時候,沒見過海的時候,她是愛大海的,大概所有的孩子都嚮往海洋吧?但現在,此刻,她不敢說那個「愛」字。她是一個岸上的人,海對她有一種天然而博大的拒絕。她還是一個內心渴望平靜、缺乏想像力的人,她知道自己讀不懂海,可她仍然被海吸引著,渴望著「面朝大海」的生活。她還知道,「面朝大海」對有些人而言,是一種人生的理想。

她站在樣板間落地飄窗前眺望著大海。隔著玻璃,海呈現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靜謐的翠藍,一波一波海浪,從遙遠的天邊把浪花推向海岸,每一排浪花都朝著那個命定的方向歡快地赴死。她默默地站在窗邊,看了很久,這永恆不絕的赴死突然讓她十分感動,她想起了一個小說中的人物,飯沼勛,三島由紀夫《奔馬》中的主人公。這個叫阿勛的人,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在太陽升起的斷崖上,面對初升的紅日和閃耀著光亮的大海,在松樹下……自刃。他的理想,多麼像這些浪花,多麼像大自然中某些不可思議的秘密。

她還想起了別的——

售樓小姐在叫她了。

售樓小姐說:「范老師,你來看看這邊,這邊有一間陽光房。」

從主卧延伸出的「陽光房」,其實,是由陽台演變而來,如今它被設計成了日式的榻榻米,上面擺了蒲團和精緻的古色古香的茶具。書房也在向陽的一側,面朝大海。書櫃佔據了一面牆壁,裡面象徵性地擺了一些雜誌和書。來樣板間看房子的人,大概沒幾個人會去注意那是一些什麼書,但是明翠出於職業的習慣忍不住打開書櫃翻了翻那些擺樣子的書籍。如她所料,雜誌是一些時尚類生活類的東西,《嘉人》啦、《時尚芭莎》啦,等等,而書卻顯得蕪雜,除了幾本當紅的流行讀物之外,居然也有幾本很文藝的書,《卡拉馬佐夫兄弟》、《小團圓》、艾略特的《荒原》、《里爾克詩選》、《海子的詩》,還有一本……《死於青春》。

明翠一震。她從書櫃里抽出了這本薄薄的小書。

「這,它——它怎麼會在這裡?」她有些結巴地問。

「哦——」售樓小姐笑了,「聽說那是我們老闆的書,我們老闆寫的,他以前是個詩人呢——」

「老闆?什麼老闆?」

「開發商啊,望海小築的開發商。」

書「啪」地掉到了明翠腳下。

冤家路窄,她想。真是冤家路窄啊。

她憤憤地轉身走出了樣板間。等電梯的時候,售樓小姐追了出來。這一路上,小姐和他們每一個人都已經很熟,她的爽快和熱情頗讓售樓小姐喜歡。此刻,小姐又詫異又驚慌地問道:

「范老師,是我說錯什麼話了嗎?您不再看看了嗎?您如果不滿意的話,還有其他戶型……」

她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她回答說:「姑娘,你能給我帶句話嗎?給這個開發商老闆帶句話?我不管你通過什麼途徑,請你告訴他,這輩子,我就是露宿街頭,也不會花錢買他蓋的房子!我就是把錢當紙錢燒了,也不會讓他賺我一分錢!你告訴他,這樓盤讓人噁心,我祝福他一間也賣不出去,我祝福他破產!請你務必把這話轉告他!——」話音未落,電梯門開了,她莊嚴地走進去,把驚愕萬分的售樓小姐留在了電梯外。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明翠想,小船離開人世,二十多年了啊!

她來在了沙灘上,她沿著海邊走,走,浪花撲上來,沒住她的腳踝,又退下去,再撲上來,再退下,前仆後繼。她好想這個孩子。她看見這個浪花般的孩子一路奔跑著撲向他不懂得的死亡。他不是阿勛,死不是他的理想,可是他死了。

海面上飛翔著海鷗,那是小船不認識的鳥。他沒有機會認識海鳥。也許小船會指著它們高興地說道:「呀,嘎——子!」明翠哭了,她恨不能讓孩子長大的那一切。

二、趙善明的娜塔莎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莽河來到了俄羅斯。那是初秋季節,他乘火車穿越了西伯利亞,在莫斯科下車。當他的腳踩在了俄羅斯大地,他想起了葉賽寧的一句詩:「我告別了我出生時的老屋子,離開了天藍色的俄羅斯……」那一刻他感慨萬千,和國際列車卸下的那些同胞一樣,他是作為一個淘金者而來,不是作為一個朝聖者,一個詩人。他來這片廣袤的大地是為了尋找機會。

從踏上俄羅斯土地的那一刻,他不再是莽河,他恢複了他的本名:趙善明。

這是他對這片土地最起碼的尊敬。

他經歷了一段極其痛苦的日子,葉柔的死,還有接下來生活和時代的劇變,突然之間,身邊的朋友們拋棄了詩,大家的話題變成了「下海」。認識和不認識的許許多多人,都脫鞋下海了。詩變得無足輕重,甚至尷尬。詩所象徵的那一切幾乎是灰飛煙滅。每個人都有自己下海的動力和理由,他也有,那就是,為了麻木自己,擺脫痛苦。

他想念葉柔。非常想。

他和兩個朋友結伴來到了莫斯科,做貿易。漸漸地他發現,原來他居然有做生意的稟賦,原來他生來就不是一個詩人。他當初對自己的擔心,擔心他會無力抗拒生活的侵蝕,看來並非空穴來風啊。他一邊在心裡譴責著自己對詩的背叛,一邊野心勃勃地、抑制不住地把生意往大里做。很快地,他們有了自己的公司,起初,那公司規模很小,除了他們三個合伙人,連一個打雜的都沒有,於是,他們就給這小小的公司起了一個揶揄的卻也是壯膽的名字:三劍客。那是他的生活中存留的最後一點浪漫的文藝氣息。

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

幾年後,三劍客在香港成功上市。又幾年,他們在一個最好的時機,殺回了國內房地產這片正在開發的處女地。

當他們的公司還真正只是「三劍客」的時候,這個冬天,莫斯科下了一場接一場的大雪,那是莽河——趙善明所沒有經歷過的嚴寒,比想像中的還要冷。這讓他常常想起一本蘇聯小說的名字《多雪的冬天》,有一種憂傷撲面而來。但他告誡自己,一個商人不能總是多愁善感。

俄羅斯的冬天,白晝很短,夜晚那麼漫長。他現在覺得自己有些理解了俄羅斯詩歌和小說中那種沉鬱的基色。但對於一個正在打拚的商人來講,他活在另一個俄羅斯,紛亂,莫測,生氣勃勃,充滿機會。在這樣的俄羅斯,商人是沒工夫睡覺的,儘管它有著最長的黑夜。三劍客的紀錄,是曾經七十二小時沒合過眼。第四天,趙去沖澡,結果在澡盆里睡著了。

儘管那是他第一個異國他鄉的冬季,離家萬里的冬季,可他沒時間思鄉。

有一天,他獨自去見一個客戶,那是一單大生意,卻沒有成功。從地鐵里走出來,雪停了,馬路上積雪很厚。那是一條比較僻靜的街道,掃雪車沒有抵達的街道,一個老婦人正在橫穿馬路,她走得很慢,很艱難,腿腳一跛一滑。突然之間,這個在雪地上艱難行走的老人,讓他心底一軟,鄉愁剎那間滾滾而來。他愣了片刻,突然跑過去扶住了那個老人。老人抬頭看了看他的臉,陌生的異國的臉,信任地抓住了他的一隻手,老人的手,戴著厚厚的大手套,像熊掌。他們就這樣手握著手慢慢穿過人行橫道,來到便道上。他仍舊沒有鬆開老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