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年代 第五章 真相

一、死於青春

小船三歲那年,一九八六年,某一天,陳香在新華書店看到一本新詩集——《死於青春》,作者是莽河。這本詩集還有一個副標題:獻給我的愛人。她把這本薄薄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小書打開了,扉頁上有一張照片,一張作者像,背景是邊地的烽火台,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殘牆上,凝視前方。

一個陌生的、從沒有見過的男人。

陳香腦子裡「嗡——」的一聲,她想,我看錯了。她合上書再去看封面上作者的名字——莽河,沒錯,刀刻斧鑿的兩個字,一筆一畫,觸目驚心。愣了片刻,她想起去看作者簡介,也許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什麼人。但,簡介告訴她,這就是那個莽河,寫《高原》的莽河,說「你是天地的棄兒」的那個莽河。

唯一的莽河。

她蒙了。

四月的春風中,渾渾噩噩的春風中,她走出了書店。半小時前,也許,十幾分鐘前,她走進這家書店的時候,世界是明媚的,生活是明媚的。此刻,當她走出書店的時候,生活在頃刻間變成了噩夢。

她茫然地、如同一個空心人一樣走在街上,沒有方向,不辨東西,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她走、走、走,無數的行人與她擦肩而過,無數的罪惡、傷害、欺騙與她擦肩而過,城市巨大而邪惡,她被一種邪惡的氣味熏得搖搖欲墜站不穩腳跟。在一個公共汽車站旁她終於倒下了,倒下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了丁香樹。

四月,一城的丁香花都開了,那是她的花,她生在丁香開花的季節,所以她叫陳香。

人們叫來了救護車,把她送進了附近的一家醫院。醫生從她身上發現了工作證,給學校打去了電話。老周那些日子剛巧在外地開會,不在家,於是,匆匆趕到醫院的人是明翠。那時,陳香已經蘇醒過來,初步檢查的結果,沒有發現什麼器質性的問題。明翠沖著她誇張地大叫道:

「陳香,你嚇死我了!你怎麼昏倒了?」

她拒絕了醫生留院觀察的建議,和明翠一起走出了醫院。明翠用自行車馱著她走在春天的大街上。她沉默著,不回答明翠的任何問話。後來,明翠也沉默了,明翠隱約意識到陳香遇上了一個大問題,一個殘酷的、她們都不知道怎樣面對的問題。在曖昧的丁香的香氣中,她把陳香送回了家,安頓她躺下,對她說道:

「你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去幼兒園接小船,我先把他接我家裡。」

陳香一震。

小船,這名字,讓她戰慄。這是她此時此刻最最恐懼的一個名字,她想逃離的一個名字。她縮在被子里,發著抖,感到了一種徹骨的寒冷,就像赤身裸體浸在了冰窟之中。昏昏沉沉的,她睡著了。那是一種她從沒沉入過的深睡,很深,很黑,如同死。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如死般睡了多久,當明翠叫醒她的時候,燈光晃著她的眼睛,天黑了。

明翠說:「我熬了點粥,你起來吃點兒。」

「幾點了?」她問。

有一剎那,她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不記得這個晚上和平常的夜晚有什麼不一樣。但這仁慈的混沌僅僅只是片刻,一分鐘,只聽明翠回答道:「十點多了,小船已經睡了。」

小船!她閉了下眼睛。

「你走吧,我困了。」她對明翠說。

明翠張了張嘴,她想說,你剛睡了那麼久。可她還是把這句話咽了回去。陳香臉上,有一種她從沒看到過的冷漠和惡意的、敵意的疏遠,讓她覺得她們之間就像是兩個陌路人。

明翠憂心忡忡地走了。

陳香坐在床上,望著對面的那張小床,松木的,曾經散發著松脂香,那麼清新,那是他們親手締造的幸福的象徵。一隻只精巧的、只刷了清漆的欄杆,裸露著美麗的木紋,如同生活一般恣意和性感……現在,四周的欄杆被卸了下來,看上去加長了,變成了一張普通的小床。小船——就睡在那上面,長大的兒子睡在那上面,可是,他是誰的兒子?

冷汗呼一下爬上了她的脊背。她盯著那床,抑制不住的寒戰使她的牙齒嘚嘚嘚撞擊出冷酷的聲響。你毀了一切,她想。多麼齷齪,她想。你是誰?是誰?是誰?可是,不管你是誰,我已經像沒有辦法拒絕我的生命那樣拒絕你了,拒絕羞恥、欺騙、傷害,你將和我一起永在,好,她冷笑了,那就讓我們同歸於盡。

她站起身,抄起一隻枕頭,木棉的大枕頭,散發著南方和太陽的氣味,明媚的氣味,她喜歡讓枕頭在太陽下曬得如同白雲般鬆軟,她抄著鬆軟的枕頭來到小床前,現在,它是一件兇器了。她赤著腳站在床邊,他沉沉地睡著,額前一縷頭髮嫵媚地搭在他的眼角,這嫵媚、這肉體的氣息讓她憎惡,她盯著他,緊緊盯著,呼吸急促到像是要窒息,就在這時,非常奇異地,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安靜地、成熟地望著她,那眼神一點也不像一個孩子,他說:「媽媽——你幹什麼?」然後就毫無痕迹地合上眼睛,像從來也沒有睜開過似的又睡著了。

也許命運的眼睛真的睜開過,也許,那只是她的幻覺。

她像被電光一擊,猛醒了,天!陳香你在幹什麼?她突然癱軟了,身子出溜下來,枕頭落在了腳下,蒼天,上帝,神,你在幹什麼?那是你的兒子,你仙草般的兒子……她撲在了她兒子身上,小船的身上,把臉埋在了孩子熟睡的芳香的身體里,上帝,你幹了什麼?她像發熱病一樣打著寒戰,劇烈地哆嗦,淚如雨下,可憐的孩子啊,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在心裡對他說了無數個對不起,可她知道,她永遠、永遠對不起這不幸的孩子了。

她將永遠不敢再去看這孩子的眼睛。

她跳起來,衝進廚房,那是她剛剛擁有的一個廚房,年初,他們才搬進了這箇舊舊的小單元里,兩居,沒有廳,可歷史性地結束了在筒子樓黑魆魆的走廊里做飯燒菜的那份草率和局促。她愛廚房,在這個城市的人還都沒有「裝修」這概念時,她就盡最大可能布置了這個六平方米的小小空間,使它看上去樸素、潔凈而溫暖。此刻,它在黑暗中熟睡著,牆壁上有幽幽的冷光在閃,鐵腥氣的冷光,那是掛在那裡的刀具。她衝進來,輕車熟路地直奔它們而去,那都是她用順手的、服帖的、親愛的利刃。

她摘下一把西式的餐刀,平日,她用它來殺魚,尖而鋒利,她毫不猶豫地用它切開了自己的手腕,噗的一聲,血肉分崩原來是有聲響的。她把刀一丟,月光下,划過一道華麗的銀光,隨後她聞到了血的熱腥氣。她笑了。去死吧陳香,我殺了你。

二、折磨

大約在半年前,明翠去北京某大學參加一個研討會,一天傍晚,她在海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詩人莽河要在這天晚上來校園裡舉行講座,主辦單位是中文系學生詩社。

久違了,她想。

她去聽那個講座了。她想聽聽他說什麼,她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那個內陸小城,那個河邊的校園,那個……姑娘,他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初夏,他在別人的城市別人的生活中留下了什麼。

可是她傻了。她看到階梯教室的講台上完全是一個不認識的人,一個陌生人。她問身邊的同學,說:「不是莽河的講座嗎?還請了別人?莽河呢?」同學有些奇怪地望著她,說道:「那不就是莽河嗎!」

原來有一個他們生活之外的莽河。

真正的莽河。

那是讓她崩潰的一晚。她逃出了會場,一個人在黑夜的校園裡坐了很久很久。她哭了。生活為什麼要這樣傷害陳香呢?傷害一個對世界充滿善意的女人?她是那樣壯烈地、義無反顧地要用一生來踐行一個浪漫而嚴肅的悲劇,結果,卻落進了一個最荒唐惡意的鬧劇之中。

她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這一切,面對陳香。

回到他們的城市,猶豫再三,她還是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周。她不是一個能獨自承擔這樣一個大秘密的人。她對老周說:「怎麼辦呢老周,我們該怎麼辦?這件事,要不要讓陳香知道?」

老周搖搖頭:「她遲早有一天會自己發現的,還是讓她自己發現吧,要是從我們嘴裡告訴她,她會更受不了,那會摧毀她。」

「是啊,」明翠回答,「可就算是她自己發現,她還是會崩潰。」忽然她奇怪地望向老周,「咦?奇怪呀,我告訴了你這樣一個驚天大秘密,你怎麼一點也不吃驚?我哭了整整一夜,覺得天都塌了!」

老周淡淡一笑:「其實,我早知道了。有一次翻一本雜誌,偶然看到了莽河的照片……後來我為了證實這個,去省圖書館翻閱了所有的期刊、所有和他有關的書還有資料,前幾年,期刊雜誌刊登照片的不多,近來才多起來了,不過莽河的照片還是不多見——但願永遠不要讓陳香看到,上帝保佑吧。」

明翠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天哪,你的心可真深,能裝下這樣的秘密!」

老周回答:「裝不下又能怎麼辦?我能告訴誰,小船的爸爸是個冒名者,是個贗品?」悲哀湧上了他的眼睛,「那個渾蛋,他不知道自己都幹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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