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年代 第四章 半個月亮爬上來

一、小城之夜

後來,葉柔總是這樣問他:「莽河,你怎麼知道我要走殺虎口?」

莽河回答說:「我就是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走河曲,從那裡過黃河?」

「你不會。」

「為什麼?」

「你過了嗎?」

葉柔笑了,說:「我差點兒就過了呢。」

莽河回答:「可你還是沒過。」

葉柔轉身望著他:「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追上來,在平魯老城等我。」

「你想到了,我知道你想到了,要不,你怎麼會放棄過黃河呢?」莽河認真地說。

他們在平魯城停留了五天。

莽河以嚮導的身份,帶領葉柔爬北固山,就像當初洪景天那樣,告訴她哪裡是鳳頭,哪裡是鳳眼,指給她看千佛洞的遺迹還有石碑,看烽火台,看遠處山巒上外長城殘破的蜿蜒。

晴好的春天,很難得,有風,但不凜冽,也不大,陽光很澄澈,長城、烽火台、山巒,在肅靜的藍天下,有種格外清晰的蒼涼。葉柔眯起了眼睛,出神地眺望著它們。

「這一路上,看了多少烽火台,」她對莽河說,「清晨、黃昏、太陽當頭的正午,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看見它,心裡就覺得特別傷感。」

「我也是,」莽河回答,「看見它,想起的就是戰爭、苦難、離散,還有死。」

「好像,還不僅僅是觸景生情,我也說不好。」

「那是什麼?」

「你說,」葉柔轉過來眼睛,望著莽河,「前生前世,我會不會是一個戍邊將士的妻子?丈夫戰死在沙場,我來這裡,尋找死去丈夫的遺骨,想把他帶回故鄉,可是我沒能找到……所以,生生世世,我都要來這裡找他?」

「怎麼像是孟姜女的故事?」莽河微笑了,「葉柔,也許你真該寫小說。」

「我不是開玩笑。」葉柔搖搖頭,「也許,真有前世的記憶,我們只是不知道罷了,但是它會讓你做出一些奇怪的決定,比如我,我一直覺得,雁門關、嘉峪關、邊塞、大漠戈壁,這些是我此生必將到達的地方,這也是我為什麼要做這個關於遷徙的論文。當我第一次看到烽火台,心裡一陣疼,不是形容,是真的心疼,物質的那顆心在疼,我恍惚覺得,那是一個舊景,我和它終於又重逢……」

莽河伸出胳膊摟住了她清瘦的肩頭:「也許,我就是你要找的那個戰死沙場的將士。」

葉柔抬起頭,默默凝望他的臉,望了許久。

「是嗎?」她搖搖頭,「我不知道,要是的話,我應該心安了,可我為什麼還覺得不安呢?」

「看來你是個貪心的女人,你想要的太多。」莽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這麼說。

葉柔笑了,笑得有些憂傷,「好吧,我努力要得少一點。」

在這安靜、凋敝的小城中,葉柔收穫頗豐,洪景天帶領她走訪了一些十分有趣的人物,有出過口的,也有沒出過口的。眼鏡副鎮長也給她安排了很好的採訪對象。那是識文斷字的老人,做過地方上的小學校長。他為葉柔一五一十梳理了平魯老城五百多年的歷史,以及那些商家的興衰,還有他們與口外和內陸的淵源。老人語氣平和,像講古,但是葉柔還是聽出了其中深藏不露的隱痛和傷懷。

這裡的人家,愛在躺柜上、米缸上、門楣上貼一些紅紙條,上面寫些吉慶話。躺柜上貼「用之不竭」,小柜上貼「取之不盡」,米缸上貼「米面如山」,而門楣上則是「出門通順」,牆上貼的是花紅柳綠的楊柳青年畫,「燕青賣線」「三打陶三春」「梁山伯與祝英台」。葉柔坐在人家的炕上,這些紅紙條,這些年畫,會讓她突然湧上來一陣說不出的眷戀和感動,為這種安靜、平和、樸素的希望和又有幾分狡獪的生活姿態。

晚上,是最愉快的時刻,他們三人盤腿坐在火炕上,圍著一張小炕桌,開一瓶白酒,沏一大茶缸大葉茶,沒有下酒菜,佐酒的是帶殼的炒花生、醉棗、炒南瓜子和綿綿無盡的話題。酒香、醉棗的醇香,繚繞著,加上大葉茶的苦香,使夜晚變得亢奮。有時小城的文藝青年也會加入進來。有一晚,莽河講起了高更的故事,高更怎樣獨自在塔希提島上遊歷並尋找到了他的毛利新娘。高更和梵高,那是八十年代文藝青年們的神,文藝青年們嚮往並集體詩化了那樣的人生:自由、浪漫、富有獻身的勇氣和激情。這故事讓在場所有的人都慨嘆著自己人生的蒼白,可是只有葉柔想到了這故事的結局:那個鬢邊永遠插一朵紅花的姑娘,兩年後,憂傷地坐在岸邊,目送著一艘輪船遠去。那船開往歐洲,船上,有離她而去的男人。

莽河說得不錯,她是個貪心的女人。她問這世界要的太多。

這一晚,等人群散盡,在滿地花生皮瓜子殼的窯洞里,葉柔叫住了莽河。

「莽河,你願意跟我走一程嗎?」

「當然願意,」莽河回答,心裡有些奇怪,「咱們不是已經說好一起走了嗎?」

「我是說,真的走,步行,一步一步,走到四子王旗,願意嗎?」葉柔望著他說。

兩個男人同時叫起來,天哪葉柔!於是,他們迎來了一個巔峰,夜晚的巔峰。葉柔笑了。可是她知道,再長的旅程也有終點……洪景天吃驚地發現,這一瞬間葉柔美得不可思議,她像被某種神光照亮了一樣,美,卻不祥。

莽河立刻在炕桌上攤開地圖,尋找著,四子王旗,當年的烏蘭花,無論過去和現在,這名字都很動聽,有一種傳奇性。他們在地圖上計算著距離,討論著路線,計畫著每天可以走多少公里。討論到最熱烈的時候,莽河突然抬起了頭,望著葉柔不相信地問道:「寶,你真行嗎?」葉柔臉紅了,還沒等她回答,莽河自己搶著回答了,「沒關係,你要真不行,我背你。」

洪景天隱藏起了他的不安,他願意相信那是一種錯覺,他笑著叫起來:「我說行了,我都要羨慕死你們了——可惜我請不了假,我也不能像莽河一樣說辭職就辭職,我更學不了高更,我不是你們——我要能做你們多好!我要能跟你們一路走多好!」

莽河猛地給了洪景天一拳:「兄弟,別,別說這種話!我們到一處地方,只要有電話,我一定給你打電話。」

「我會給你寄明信片,」葉柔也這樣說,「我保證。」

洪景天望著他們,忽然之間有一種做夢的感覺,多年之後,他回憶起這些夜晚,仍然感到那裡面有一種奇怪的虛幻感。可它們多美!某一天,一個陌生的詩人,背著簡單的行囊,突然來到你生活中,和你談論詩和愛情,激起你內心的波瀾,然後消失。這樣的時光,夢境般的時光,如同白雲,飄浮在生活之上,供人仰望,所以,它又格外殘酷。

那一晚,他們忽然都有了一種不舍之情,為即將到來的分別。洪景天和莽河,不住地碰杯,兩個人都醉了。後來連葉柔也加入進來,三個人喝乾了兩瓶燒酒,葉柔只記得自己呵呵呵笑得很響亮,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二、葉柔的田野調查筆記

清早,洪景天送我們出東門,上路。太陽出來了,但天色黃蒙蒙的,洪景天說:「看樣子下午要起大風。」

我們說:「沒事兒。」

莽河說:「我們朝東北方向走,順風順水。」

洪景天他一直送我們走出很遠。

莽河說:「兄弟,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回去吧……」

我沒敢看洪景天的眼睛,我怕自己忍不住掉淚。我只是回頭留戀地看了看平魯城,鳳凰城,我不知道這一輩子還會再來這遙遠的小城嗎?

莽河突然動情地擁抱了一下洪景天,說了一聲:「後會有期!」然後,他猛地轉身,拉起我的手,沒有再回頭。就這樣,我們上路了。

走出很遠,很遠,突然,身後傳來了「二人台」的歌聲,高亢,嘹亮,說不出的悲傷: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實在難留,

手拉住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路口——

我驚住了,是洪景天,我猛地回頭,遠遠地看見他背朝著我們,邊唱邊往回走。「二人台」特殊的發聲方法,使這歌聲嘹亮到近於凄厲,他用這種凄厲的歌唱為我們,不,為莽河送行,這裡面,應該有我不能完全了解的東西:男人間的情義,古典的情義,士為知己者死的那種恩義……

我看到了莽河眼裡閃過的淚光。

太陽鑽到雲里去了,我們沉默地走,公路像河流一樣,在山巒間跌宕著。爬上一個高高的陡坡之後,莽河站住了,回過身來,朝來路的方向,望了很久。其實,從這裡,已經看不到平魯老城了,山遮擋住了它。但我知道他是在看它,在心裡看。我也和他一起看,這小城啊,把莽河還給了我的珍貴的小城,還能再見到它嗎?

終於,他摟了一下我的肩,說:「走吧,寶,我們上路!」

我心裡一暖,上路了。這是前人的路,也是我們兩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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