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年代 第三章 春風號破琉璃瓦

一、風景

出雁門關,朝西,有個縣叫朔縣,再朝北,有個縣叫平魯,美國人哈默和中國合資開採的大型露天煤礦,就在這兩縣之間,叫平朔露天煤礦。由於這中國最大的露天煤礦的開採,一些村莊搬遷了,也是由於它的開採,一個龐大的漢墓群出土了。原來,在這肥厚遼闊的煤田上面,一直安睡著這片土地上的祖先。

漢墓群的發現,因為它的龐大,震驚了考古界。

一九八五年春天,當葉柔抵達這裡時,漢墓群的發掘工作,方興未艾,而露天煤礦的建設,也正熱火朝天。機器終日轟鳴,路上塵土飛揚,而出土的部分文物,則陳列在一座叫「崇福寺」的寺廟裡。陶器修復室,也設在那個從前荒草叢生的廟院。由於縣裡有人帶領,葉柔被允許參觀了陶器的修復。她站在一堆堆殘缺不全的器皿中間,一堆堆碎陶片中間,感到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神秘。這些兩千多歲的器物碎片,比那些擺在博物館裡的完好的文物,似乎更具某種震撼力。它們陰氣逼人,就好像,它們不再是任何一種具象的東西,而是擺脫了具象之身的靈魂,歷史的陰魂,美而幽怨。

崇福寺內,沒有一個遊人,寺內最著名的大殿佛陀殿,是金代原構建築,沒有歷朝歷代的重修、復建,古老的人字結構,屋脊上少見的彩色「跑脊人」,沉澱了幾世紀的風霜。此刻,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陽光清澈地照耀著它,它看上去似乎要傾塌了,但依然有一種荒涼的靜穆與宏大,不動聲色的尊嚴。檐下棲息了許多野鴿子,寬闊的石台基上落了厚厚的鳥糞。殿內有幾百年前的壁畫,佛的背光奇異而精緻,美輪美奐。

時光彷彿在這裡凝固了,葉柔想。

短短一周時間,她看上去消瘦了,臉上多了一種嚴峻和苛刻的神情,是對自己的嚴苛。正是黃昏時分,她不聲不響忙完了手裡的工作,一個人悄悄走進了空無一人的大殿,在佛陀面前跪下了。夕陽從背後籠罩住了她,就像神的撫摸。她雙手合十,抬頭仰望著那張安詳靜謐慈悲的臉,剎那間,淚水靜靜地流了下來。

她跪了許久,靜靜地流淚,感受著那一雙洞穿一切的美目的凝視。此刻,她沒有任何世俗的訴求,沒有任何期許與願望,連日來折磨著她的一切——幸福又羞恥的那個夜晚、瘋狂又幻滅的激情與纏綿、對一個人無望卻又無邊無涯的想念,在這一剎那,像野鴿子一樣從她體內飛走了。她奇妙地體會到了一種彷彿置身在時光之外的神秘的靜謐。這珍貴的靜謐雖然短暫,卻是年輕的葉柔離神最近的時刻。

她可以一個人上路了。

二、葉柔的田野調查筆記

早晨,縣裡派了一輛吉普車把我送到了平魯縣一個叫安太堡的村莊。沿著這條路線,我將一直朝北,在右玉縣出殺虎口,而不是朝西,在河曲過黃河。

安太堡也是一個即將消逝的村落,村裡安排我住的地方,緊鄰著公路,汽車一輛接一輛轟鳴而過,公路那邊就是正在建設中的平朔露天煤礦的工業廣場。再遠處,便是黑駝山了。透過塵煙滾滾的陽光,看得見山上殘破的烽火台,在時光中挺立著,像邊塞詩。

不知為什麼,鼻子一酸,烽火台讓人惆悵。

村幹部似乎很忙,卻又一上午蹲在太陽地里,曬太陽說話。午飯時,縣裡下來幾個農機局的人,村長請他們喝酒,他們開了十幾瓶啤酒而不是高粱白酒,邊喝邊划拳,五魁首啊,四季財啊。這讓我意外。不久的從前,在我居住的那個內陸省會城市,好多城裡人還把啤酒叫作「馬尿」,而現在,它已經如此地「深入」和普及了。這大概是「合資」給此地帶來的變化吧?

外邊,太陽地里,一個小閨女,跪坐在一張青石桌旁,在玩「抓拐」。她玩得很投入,很認真,很嫻熟,沙包拋起來,接住,拋起來,再接住。四隻羊拐骨,瞬間在她手下,翻出不同的花樣。我隔著窯門看她玩,一陣一陣眼熱。這古老的遊戲,從前,我小時候也玩過的遊戲,如今,在城裡早已失傳多年了。它是什麼時候消失不見的?

下午我走訪了一戶人家,這人家姓黃,當家的有個學名,叫黃存厚,小名留根,年輕時走過口外。他家窯院很大,幾個小夥子在窯院里修一輛小四輪,院子顯得嘈雜而凌亂,整個村莊,整個安太堡,都是這樣嘈雜而凌亂的。窯里倒還整齊,也乾淨,炕上的油布擦得明晃晃的,綠座紅花,畫的是怒放的大牡丹,還有彩蝶蹁躚。主人邀我上炕,我盛情難卻地脫了鞋,盤腿坐在炕桌前,可我知道,我盤腿的姿勢,生硬,不受看。

村長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忙別的事情去了。我開始問話。活了這麼大,平生第一次做田野,心裡沒底,也不知道鋪墊,上來就開門見山。

我問道:「大爺,你是多大時候走口外的?」

大爺想了想,說:「二十三上。」

我說:「大爺,你就像講古一樣,給我講講你走口外的故事,行不行?你隨便講。」

大爺說:「就是個受苦攬工,沒個甚講頭。」

通往別人命運的路,隱藏在荒草叢中,莽撞的踐踏是一種輕佻的舉止,也是對歷史的不尊重。越接近此行的終點,我越明白這個。但當我面對第一個走訪對象時,我急於想得到的,是有「價值」的線索和故事。

於是我說:「大爺,歌兒里唱走西口,都是唱一個女人,給出口外的男人送行,千叮嚀萬囑咐,你二十三歲上走口外,成家娶女人了吧?」

大爺半天不說話,吧嗒吧嗒抽了陣旱煙袋,是我熟悉的煙葉的香味,叫「小蘭花」。大爺在小蘭花的香味中開口說起了女人。大爺說他二十三上走口外,是帶著新娶的婆姨上路的,婆姨叫個「二女」,十九歲。十九歲的二女來在口外,生下了他們的兒,他們的大小子。誰知道,大小子剛剛生下十天光景,一路奔勞的二女就生急病死了。他埋了二女,把兒子奶給一戶人家,自己攬工掙麥子。不想有人竟要用一頭大犍牛換他的兒,他死活不應。「娶女人為啥?還不就為個栽根立後。」他用煙袋鍋敲著鞋底這麼對我說。

「後來呢?」我問。

「後來就帶上我兒,一路問人討奶吃,回來了。」

「再後來呢?」我努力地做著最後的試探。

真的還有後來。二十五年以後,長大成人的那個兒,又去口外用一隻紅布袋「度帶」回了二女的屍骨。只是,二女的骨骸並不能進祖墳,她還需要再耐心等著,等她的男人死後再與她入土合葬。當然,她的男人如今早已又娶妻生子,續娶的女人是個寡婦,叫王粉香。

現在,王粉香就站在當屋地下,為客人們添茶續水。

不到五分鐘,這個叫黃存厚、叫留根的男人,就如此平淡地講完了他的大半生。我不能再問「後來」了,可我很震撼。我知道這平淡的敘述中埋藏了怎樣的驚濤駭浪和刻骨銘心的傷痛。假如我是個小說家,我想,就他懷抱吃奶的兒子跋山涉水一路還家的經歷,就可以寫成一部《奧德修紀》……還有男人樸素的深情,綿長卻堅韌的牽掛,二十五年後,讓兒子去口外尋找母親的遺骨並帶回故鄉,想想,二十五年的時光,去尋找一個孤墳野冢是多麼不易。還有那個挺著大肚子和男人在口外千辛萬苦掙生活的「二女」,她一定也有一雙讓她的男人終生不能忘懷的美麗的「毛眼眼」……

王粉香走上前,為我的茶碗里續水,她笑得很溫暖。

門帘一掀,走進一個老漢,小個子,背微駝,進門就上炕,抽水煙。水煙袋咕嚕咕嚕響,伴隨著另類的煙香。我以為這是黃家的老人,原來卻不是。老漢是鄰家,來串門的。他的光腳板上沾滿灰黑的泥,像是剛剛乾完什麼活計。說話間,接二連三又進來幾個後生、閨女,圍在炕下,聽我們說話。剛才在窯院里修小四輪的後生們也進來了,其中有兩個是黃存厚和王粉香的兒子。

我請教老人貴姓,老漢沒聽清。黃存厚替他回答說:「姓李。」這下他聽清了,沖我伸過手,用樹枝般的食指比畫了一個鉤子——那是一個「九」。

「九輩子了,」老漢開口對我說道,「李姓人在這安太堡村,住了九輩子了。這下要連根拔起走了,死死活活都得走,神、人都得走了。」

我明白了,老人是在跟我說「搬遷」的事。如今,這才是所有安太堡人心中最大的大事,事關生存,事關每一個人、每一個家族乃至整個村莊的命運、興衰。我忽然覺得我的到來,我的打攪是那樣不合時宜。這村中,不光有人,還有墳,還有廟,五道廟和龍王廟,廟中的神靈,墳里的先人,這才是一村的老人們最掛心的大事。

這李老漢的兒媳,前不久淘沙被砸死了。砸死的女人算是屈死鬼,此地風俗,屈死鬼不能進祖墳。就算能進祖墳,祖墳也要挪動了。

李老漢很愁煩。

祖墳顯然不太在年輕人心上,地上的一個小後生忽然問我說:

「記者,你去過香港沒有?」

我搖搖頭。我告訴他們我不是記者。

「和尚呢?你見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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