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年代 第二章 父與子

一、陳香和老周

老周是陳香的丈夫,也是她同班的師兄,叫周敬言。只不過,周敬言這名字,平日里很少有人叫,大家都叫他「老周」。還在做學生的時候,他就是「老周」了,全班男女,無論大小,大家都「老周、老周」地叫,聽起來朗朗上口,老少咸宜,好像他生來就該是個老周似的。

說來,一個班裡,比他大的,也不是沒有。像賈愛斌,比他大一歲,卻很少有人叫他「老賈」。和他同歲的,有好幾個,也不是隨時隨地都被人以「老×」冠名,唯獨老周,是毫無歧義的。你站在他面前,面對著他的臉,不叫他「老周」還能叫什麼呢?在某種意義上,那是一個尊稱——「七七·一」全班的老大哥。

老周是個善良的人,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老周結過婚,有過一個孩子,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兒,孩子不滿周歲時,因為一場中毒性痢疾死了。這件慘痛的事最終導致了他們夫妻的離異。老周的前妻,是一個「北插」,孩子的去世使她椎心泣血地痛恨這個客居之地,她對老周說,我就是回北京要飯也不在這鬼地方待了。於是,她拋下老周走了,當然她沒有回去要飯,家裡給她托門子找了一個不錯的接收單位。但是北京不接收老周,北京有什麼理由接收一個毫無名堂的外鄉人呢?北京最終使他們孔雀東南飛。

可是你在老周身上,幾乎看不到這些傷痛的痕迹,他一點兒也不憤世嫉俗,對世界抱著幾近天真的善意。他生來是個天真的人,這使他的笑容純凈而溫暖。他像孩子一樣歡笑,像哲人一樣思考,只不過,年輕的陳香不知道這一切有多麼珍貴。

老周不算英俊,遠遠不算,他有一張扁圓的大臉,中等個頭,偏胖,還有一點微微的駝背,總之,他只能是一個兄長似的「老周」而絕非陳香心裡的白馬王子。陳香甚至都不知道他其實一直在喜歡著自己,四年的時間,朝夕相處,陳香過得轟轟烈烈又渾渾噩噩,直到她遇上了那個大麻煩。

她幾乎沒有什麼妊娠反應,她唯一的反應就是變得格外貪吃。她的飯量幾乎是以幾何倍數增長著。一頓飯,她可以吃下四個饅頭、三碗小米粥、兩碗大燴菜。他們出去打牙祭,吃灌湯小籠包,她一個人足足吃下去八屜!吃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她的好朋友明翠看出了事情的古怪和蹊蹺,當天下午,把她約到了河邊,對她說道:「陳香,出什麼事了?」

陳香微笑,眯起眼睛看河,不說話。明翠清晰地看到了她鼻翼兩側的蝴蝶斑。陳香的臉,從來是潔凈無瑕的,像玉一樣纖塵不染,但現在它看上去像張畫稿一樣紛亂。明翠覺得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團。

「幾個月了?」她只好攤牌。

「嗯,怎麼算呢?我想想,」陳香回答,「兩個月零十三天。」

「謝天謝地!還來得及,」明翠長出一口氣,「陳香,今天太晚了,明天早晨,我陪你去醫院。」

陳香不笑了,她轉過臉來,犀利地、凌厲地逼視著明翠,說道:「明翠,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你要我放棄這個孩子,殺死這個孩子,對不對?這話,我只說一遍,我要把他生下來。不管誰說什麼,千難萬難,我也要把他生下來!我想好了,大不了,我不留校,大不了,沒有任何單位接收一個單親媽媽,那我就去海子邊擺地攤賣大碗茶,賣糖葫蘆,賣烤紅薯,要不就開家小飯鋪賣油條丸子湯,總行吧?所以,那些殘忍的話你最好讓它爛到你的肚子里,不要讓我的孩子聽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翠,我不希望我們從此成為仇人——」

她是認真的、壯烈的,那壯烈的神情嚇住了明翠,那是一個嶄新的、她不認識的陳香。明翠想,完了,這沒心沒肺的傻孩子鬼迷心竅了。當晚她找到了老周,老周是他們的班長,他們班,老周、明翠、陳香是留校的候選人,老周還是他們那個文學小社團的負責人。明翠說:

「老周,陳香闖禍了,你不能見死不救。」

明翠的意思,是讓老周去做陳香的工作,打掉那個孩子。她覺得老周說話要比她有分量,其實也是病急亂投醫而已。老周聽完明翠的話,沉吟許久,說道:

「晚了,明翠,說什麼都沒用了。」

「你還沒說,怎麼知道就沒用?」

老周望著明翠,有句話卻沒有說出口。老周想說的是,明翠,陳香和你不一樣,陳香和大多數人都不一樣。陳香身上,有一種聖徒的品質,她生來是要犧牲的。老周把這句悲壯的話咽了下去,說道:「行,我試試吧。」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這個內陸城市,還沒有任何一家茶樓和咖啡館,像樣的飯店也屈指可數,像雨後春筍般破土而出的那些「上島咖啡」「第二客廳」之類的場所,還要再等十多年後才會應運而生。老周只能把陳香約到他們共同的河邊。他們並排坐在壩堰上,看著腳下無聲流淌的河水。水鳥嘎嘎地叫著,老周忽然開口說道:

「陳香,咱們結婚吧。」

陳香嚇一大跳:「你說什麼?」

「我說,咱們結婚吧。」老周搓著肥厚的、像嬰兒一樣紅潤的手掌回答。

「為什麼?」陳香知道老周是明翠搬來的說客、救兵,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石破天驚地向她求婚。

「不為什麼,」老周說,「就是不想讓你去海子邊擺地攤賣冰糖葫蘆,就你這腦子,還做生意?會陪光的。」

「這不算結婚的理由,還有呢?」

「還有,還有就是,你這個傻子,你沒有看出來嗎?我……我喜歡你。」

「可是,可是——」陳香結結巴巴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可是,我……」

「可是你並不喜歡我,這我知道,」老周斷然打斷了她,「就算我乘人之危吧!陳香,我們來給這孩子一個家,你做媽媽,我做爸爸,你看怎麼樣?我不要你現在回答我,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這是不是一個比較好的提議。」

眼淚慢慢湧上了陳香的眼睛。你做媽媽,我做爸爸,這句如同兒戲的話,不知為什麼比所有的承諾、所有的誓言都讓她感動和心酸。她低頭揪下了身邊一根狗尾巴草,把它繞成了小小的一個環狀,她把它托在掌心伸到了老周面前。

「周敬言,你這樣求婚,是不是太簡單了?總要有一枚戒指吧?」

老周用粗大的手指,拈起那枚小小的草環,把它小心翼翼地、珍惜地套在了陳香手指上。然後,他輕輕地、溫存地摟住了那個懷有大秘密的小身體,他摟著她嘴裡不停地叫著她的名字:「陳香啊,陳香啊……」陳香淚流滿面地回答說:「周敬言,你這個傻子啊!」

二、奇蹟

她給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叫小船,周小船。

她問老周,「這名字好嗎?」

他說:「好。」

其實不好,他想。船是屬於河的,而他(她)的父親,是河。

老周不知道,原本,她想起一個更誇張的名字:不悔。

起初,他們的家,就安在學校集體宿舍的筒子樓里。十六平方米的一間屋子,安了一張大床,一張小床。小床是松木原色的,四周有精緻的欄杆,上面吊了蚊帳。這松木小床是老周親手做的,從前,插隊的時候,老周干過木匠。

大腹便便的陳香,坐在陽光燦爛的南窗下,看著老周用砂紙細緻入微地,不厭其煩地打磨著那一個個漂亮的小欄杆,松香的氣味兒在陽光里像魂靈一樣飄散。那是他們倆跑遍了這個物質匱乏的北方城市,怎麼也找不到一張合適的嬰兒床之後,老周說:「算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他模仿著瓦西里的語氣安慰陳香說:「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果然,兩天後,一堆木板堆在了他們窗下,然後,他鋸、刨、鑿,潔白的刨花飛舞著,於是,陳香目睹了一張嬰兒小床在親人的手下橫空出世。

那是迷人的,陳香想,一個父親在為兒子揮汗如雨。刨子所到之處,薄如蟬翼的刨花怕疼似的蜷曲,蜷曲成某種旋律的形狀。它們蝴蝶般飛舞,無聲而美。陳香找來許多隻敞口的罐頭玻璃瓶,透明的花瓶,洗凈了,然後把那些形狀最好的木頭刨花小心地裝進去,高高低低地擺在窗台上。陽光照耀在上面,有一種強烈的裝飾效果。陳香覺得自己把那個迷人的時刻貯存下來了。

老周說:「只見過把刨花當柴燒的,還真沒見過把它當花兒養的,你是第一個。」

她笑了。忽然有一種悲傷突如其來湧上她的心頭,雪崩似的。美都是瞬間即逝的,她挽留不住。

孩子是順產,但有一點小磨難,側切了一刀,縫了七針。

第一眼看到孩子,紅紅的,皺皺的,閉著眼,像蠟燭似的插在襁褓之中,看不出像人還是像動物。護士托著他的小腦袋,對老周說:「看,長得像媽媽。」他一下子幸福地笑了。他輕輕地、憐惜地在心裡叫了一聲:「你好啊,周小船。」

他願意周小船像媽媽,他祈禱上帝、佛祖、所有的神明,讓周小船長得像媽媽。

陳香把周小船抱在懷裡,久久凝視著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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