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年代 第一章 行走的年代

一、陳香和詩人

有一天,一個叫莽河的詩人遊歷到了某個內陸小城,他認識了一個叫陳香的姑娘,陳香是一個文藝青年,在小城的大學裡讀書,讀的是中文系,崇拜一切和文學有關的事物。莽河不是一個聲名震天的名家,不是北島、江河,也不是後來的海子、西川,只能算是小有名氣,不過這就夠了,在那樣一個浪漫的年代,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的到來,就是小城的大事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遊歷的年代,詩人們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在某條黃塵滾滾的鄉村土路上,在某輛破爛擁擠污濁不堪的長途客車上,在一列逢站必停的最慢的慢車車廂里,都有可能出現一個年輕的充滿激情的詩人。他們風塵僕僕,眼睛如孩子般明亮。那些遙遠純凈的邊地,人跡罕至的角落,像諾日朗、像德令哈、像哈爾蓋,隨著他們的足跡和詩,一個一個地,走進了喧嚷的塵世和人間。

陳香讀大四,面臨著即將到來的畢業考試和分配,可她還是參加了文學社的活動。那天,他們在汾河邊聚會,和詩人座談。詩人一下子就把陳香震住了。詩人說,我生在黃土高原,我要讓黃土高原發出自己的聲音。那時,陳香沒有看過《索菲的抉擇》,不知道那是一種改頭換面的模仿。

然後,他熱血沸騰地為他們朗誦了他最新發表的長詩——《高原》中的一節:

也許,我是天地的棄兒

也許,黃河是我的父親

也許,我母親分娩時流出的血是黃的

它們流淌至今,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

……

太像一個詩人了。年輕的陳香激動地想。他披著長長的油黑的頭髮,臉色蒼白,有一種晦暗的神經質的美,眉頭總是悲天憫人地緊鎖著。他們有了一夜情,就在他借住的朋友的小屋裡。一群人,喝了太多的酒,酒使詩人情不自已。那是陳香的第一次。她懷了獻身的熱忱,抖得像發瘧疾。他很溫柔。他溫柔地、憐憫地把這潔白無瑕的羔羊緊緊抱在自己懷裡,說道:「我的溫暖,我的靈感啊……」

陳香落淚了。

兩天後他離開了這城市,從此杳無蹤跡。他汲取了這城市的精華:愛、溫暖、永逝不返的少女的聖潔和一顆心。他帶著這新鮮的一切重新上路,再沒有回頭。這城市是他生命長旅中的一個驛站,他在這驛站中留下了一個故事,他卻永遠不會知道。

陳香在他離開後的那些日子裡,常常一個人去看河。她就是從那時起愛上了河流。她站在壩堰上,眺望汾河,河水只有渾黃的一條,但河床是寬闊的。防風林帶在她視線可及的遠處,綠得又端莊又單調。藍天、白雲、黃水,偶爾飛過的水鳥,她小小的秘密,就藏匿在這地久天長的、永不會開口的天水之間,眼淚會忽然湧上她的眼睛,又疼又甜蜜。她以為這一切將是天長地久的,那時,她不知道,有一天,這永恆的河邊景色會成為最幻滅、最傷痛的青春記憶。

兩個多月後,陳香畢業留校了,她以閃電的速度結婚,嫁給了一個和她一起畢業留校的學長。學長比她大八歲,有過婚史,幾年前離異。七個月後,兒子出生了,陳香的兒子,健康、結實、漂亮,哭聲又響亮又理直氣壯,一點兒沒有「早產兒」的孱弱——沒人會相信這是一個嚴重不足月的嬰兒。陳香把他抱在懷中,來探望的人們儘管心存疑惑,嘴裡卻說:「哎喲,小傢伙好命大,真壯實!」

要不就打圓場:「老話說得好,七活八不活嘛!」

陳香驕傲地、坦然地笑著,親著兒子的小臉、小鼻子、小眼,親著他嬌嫩的、小得不可思議的十個小手指頭,多奇妙啊,她感動地想,現在,你再也不能和我分開了,你就是人在天涯,也不能和我分離。她柔情似水的親吻大概使兒子感到了不耐煩,他突然一蹙眉頭,晃著小腦袋,那神情,幾乎就是某一瞬間的重現!她呆了一呆,忽然仰臉哈哈大笑,笑著,卻淚如雨下。

丈夫走過來,抱住了她。丈夫說道:「可憐的陳香……」

二、雕花拱窗

起初,人人都羨慕莽河的好運氣,能夠分配到那樣一個堂皇的學術機關中去。莽河自己也是高興的。

堂皇的學術機關,卻設在一幢陳舊的小樓里。那陳舊的程度令人驚詫。沒人說得清它是一個什麼樣的建築,灰磚,光禿禿、粗鄙、醜陋的三層小樓,卻又有著鑲嵌了雕花石刻、拱形的、細長而精緻的窗戶,這使它的來歷頓時變得可疑,就像一個身份複雜的女人。走廊幽暗、狹長,永遠瀰漫著廁所的臭味。終年走在這樣的走廊里,感到生活就像一塊濕答答的舊抹布,曖昧、不潔。

有雕花的拱形窗戶,細長到不合比例,嚴重影響了室內的採光。冬天,一到下午四點就需要開燈照明。但這仍然是整座建築中唯一讓莽河喜歡的東西。他常常愛憐地、溫柔地望著它,心裡想,是因為什麼緣故讓它淪落到這裡來的呢?這垃圾山中的百合?想像中枯燥百倍的、日復一日沒有盡頭的辦公室生涯,因為這樣的追問和聯想,變得似乎可以忍受。

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他經歷的,是那個年代所有那些剛剛走出校門步入社會的年輕人都要經歷的東西:學習融入。上班第一天,他來得很早,坐在擁擠的角落裡他的辦公桌前,卻不知道應該拎著暖水瓶去鍋爐房打回開水。那天,去打開水的人居然是多年來沒有染指過辦公室雜事的科長,科長拎著飽滿的暖瓶走到他桌前,問他:「喝水嗎?」他居然一邊把茶杯遞上去一邊心無城府地回答說:「謝謝。」那一刻,一辦公室的人都饒有興味地旁觀了這貓對老鼠的戲弄。

就這樣,他在第一時間向大家展示了他的第一個缺點:沒有眼力見兒,還有,傲慢。

漫長的八小時辦公時間,一屋子人,看報紙,喝茶,聊天,或是藉機溜出去到附近的菜市場拎一網兜子蔬菜回來。辦公室生涯就像沿著軌跡運行的列車一樣周而復始,那一種平凡的單調是他不能忍受的。他常常一個人躲進資料室里,看書,寫一些詩行。那是一間設在地下室里的暗無天日的大房間,書架壁立,燈光昏暗,散發著故紙堆發霉的氣味。那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寫在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有一種可疑的蒼白,貧血,像一種他不喜歡的孱弱的菌類。這讓他心情晦暗,沮喪萬分。就在這時主任找他談話了,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年輕人,我們這裡不是作協,要記住,寫詩不是我們的正業。」

主任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學者,視學者的榮譽如同生命,他的話,有著不容置疑的正確。後來,在許多場合,這位學者都給別人講過那個著名的故事,抗戰時期,那個劉什麼教授,莊子專家,在日寇飛機橫空肆虐的時刻,質問跑向防空洞躲轟炸的沈從文:「你跑那麼快乾什麼?我為莊子跑,你為誰跑?」此刻,主任苦口婆心地想把這個文藝青年拉回正途。他從主任辦公室走出來,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抬眼望著細長的優雅的拱窗,忽然一個聲音在他心裡響起來,是一個神秘的祈禱般的聲音,一下一下,撞擊著他,他整個身體像鍾一樣發出嗡嗡的震顫與共鳴,那聲音說:「走吧,走吧,走吧……」頓時,他眼睛潮濕了,他覺得是命運在和他說話。

那是一個節日的前夕,樓下院子里在分葡萄和帶魚,熱鬧,喧嘩,喜氣洋洋。人人拎著帶魚和葡萄回到辦公室,一邊議論著各自手中帶魚的寬窄、葡萄的大小。忽然有人在下面吵起來:「憑啥給我這麼一堆破爛兒?這是叫人吃還是叫貓吃?——」是一個變了腔調的尖厲的女聲。恐懼就是在這時一下子攫住了他,他想,我不要這樣的日子和人生。

然而,「不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折磨著他。他不能跟任何人吐露自己「不要」的決心,尤其是親人們。只要他略漏一下口風,他們就罵他發瘋和作孽。「不要」這麼好的前程,他要什麼呢?他一天一天拖延著,猶豫著,掙扎著,就像一個被拷問的哈姆雷特。日子飛逝而過,一晃竟是數年。直到有一天,他去上班,聽人說他們的舊樓房要重新裝修了,拱窗要被砸掉,擴寬,換上那種新式的塑鋼窗。他一愣,然後,笑了。

當天,他做出了一個地動山搖的舉動:遞上了一份辭職申請。

在一個安靜的晚上,他一個人來辦公室收拾自己的東西。日光燈管嗡嗡地輕響著,是靜的聲音,不知為何讓他想起正午時分陽光照耀下空無一人的公路。他默默打量著這間擁擠、雜亂、橫七豎八擠了四張辦公桌的斗室,心裡柔軟下來。一瞬間,他想,也許不是沒有和解的可能,和凡俗的生活、瑣碎的日子和解,也許這裡有一些秘密是他不知道的,卑微卻依然珍貴的秘密……他用手撫摸就要消失的拱窗,最後的拱窗,月亮懸掛在窗外,是一輪霧蒙蒙風塵中的圓月。「再見了,朋友!」他輕輕說,是對拱窗,或者,也是對這裡的一切。

走吧,走吧。到天國去吧。

地上,一定有一處教堂,在唱著這樣的頌歌。

三、陝北,你這大膽的女子

現在,陝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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