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禱 七、晚禱

星移斗轉,許多年過去了。某一年,某個夏天,幾對男女結伴從北京出發,開始了他們的歐洲七國之行。其中有一對夫妻,先生五十齣頭,而女人,則要年輕許多,三十歲不到,非常漂亮,而且,深知自己漂亮,眉目間難免就有一種傲驕之氣。她的丈夫,據說是某個上市公司的老總,和他的事業與年齡相比,他的體重算是輕量級的,幾乎看不出歲月沉澱的痕迹。不用說,這是運動的結果。

顯然,同行者應該是年輕女子的朋友或者熟人,年齡也都和她相差無幾。他們都驚嘆著這位「大叔」幾近完美的體形。有人忍不住問他說:

「您平時做什麼運動?打高爾夫嗎?還是打網球?」

「大叔」還沒來得及回答,旁邊的女人搭腔了。女人貌似低調地說道:

「他不打高爾夫,他喜歡登山、衝浪、開飛機。」

「哇!」一片驚呼之聲,「開飛機?真酷啊!」

「大叔」知道這是女人在向她的朋友們炫耀,也是在證明,他這個老男人除了錢,還有別的一點什麼是值得她以身相許的。他笑笑,回答說:

「我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拿到過開小型飛機的執照。不過,很久沒開了。」

幾個年輕人相視一笑,意思是,不是一土豪。

他們的第一站,是巴黎。巴黎,「大叔」自然是去過的,但那幾個同伴,卻都是初來乍到。幾天下來,那些世人皆知的景點,巴黎的地標式建築,盧浮宮、巴黎聖母院、凱旋門、埃菲爾鐵塔、香榭麗舍大街,自然遊歷一番,也乘游輪遊了塞納河。最後一天,大家就分道揚鑣了,有人要去這裡,有人要去那裡,女士們無一例外則是要去購物。而「大叔」卻是去了「奧賽」,這是他每次來巴黎都要去「朝聖」的殿堂。「大叔」這個年紀,熱愛奧賽,是很容易理解的事,那些他們年輕時熱愛的藝術家們,幾乎都在這個殿堂里了。他們來這裡朝拜自己的青春。

「大叔」想說服年輕的妻子與他同行,「到了巴黎,怎麼能不去奧賽?」他認為這理由很充分。

妻子笑了,說:「哪個女人,到了巴黎,能讓自己空手而歸?麻煩你替我向梵高問個好吧,還有你總是念叨的那個米勒。」

「大叔」就一個人去拜會他們了。

他像識途的老馬一樣,直奔他的目標。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會那麼熱愛這幅《晚禱》,他來到它面前,站住了,那靜謐,從畫作中布滿晚霞的天空,從正在收穫的秋天的田野,從那低頭祈禱的年輕農夫和農婦的身上,穿透出來,氤氳、瀰漫、擴散,籠罩住了「大叔」的世界。那是多麼莊嚴和神秘的靜謐,他想,是「靜謐」的靈魂。鄉村小教堂悠長的鐘聲,從天際遠遠傳來,或者,是從……前世傳來,一個少年,在同樣靜謐、美好的蒼穹之下,在正在生長的糧食樸素的香氣中,對他的小女伴說道,「我怎麼能做牧師太太,我只能做牧師啊!」不錯,那是前生前世的記憶。

奇怪,這《晚禱》里,流淌著一種……她的氣息。

「他們聽到教堂的鐘聲了。」少年這樣說。

「也許,他們還聽到了別的。」她輕輕回答。

是,一定還有別的,鐘聲之外的東西,更為宏大、永恆的東西,更深邃的秘密。他一陣鼻酸。

他回頭,轉身離去。發現身後站著一個女人,不年輕的東方女人,一臉滄桑,靜靜地,佇立著,凝望著前面的畫作。是那靜,一種深深沉浸的靜,而非觀光客浮光掠影的表情,吸引他多看了她一眼。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覺得心奇怪地跳了一下。他站住了,回頭打量著她的背影,中等個頭、瘦削、衣著樸素甚至土氣,毫無出奇之處。這不應該是她。他不能允許她變成這樣一個毫無色彩的中年婦女。為了打消自己的疑慮,他想了想,走到了她旁邊。

「對不起,打擾一下,」他用中文說,「我可能太冒昧了,請問,您認識一個叫袁有桃的人嗎?」

她望著他,搖搖頭,「不認識,」她回答,「您認錯人了。」

「不好意思。」他笑笑,這樣說。

是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那是韓劇的橋段。走出奧賽的時候,他這樣想。

心裡卻一陣悵然。

假如,這個「大叔」,在走出十幾米後猝不及防折返,他會看到那女人突然之間奔涌的熱淚,以及被柔情所照亮的美目。女人在心裡溫柔地說,你好,蘇慈航,久違了。

從那座痛苦的城市消失之後,有桃來到了南方一座小城,在那裡,沒有一個人,認識這個北方姑娘,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前史。她把自己連根拔起,放逐到了一片荒涼之海。其實,那是一座安逸、寧靜、祥和、富足的小城,也是一座閉塞的小城,走在它的街頭,聽著滿耳一句也不懂的方言,聽著別人的鄉音,有桃偶爾就會冷不丁想起那個詞:西伯利亞。

為什麼,我苦難的命運,

送我到,西伯利亞——

多年前,那個英俊少年憂傷的歌聲,藍天下的歌聲,就會在有桃心裡響起。有桃默默地說,沒有為什麼,袁有桃,西伯利亞,那就是你的命運。

她在這小城一家很有實力的民營醫院,找到了一份工作。先是做護士,後來做護士長,再後來,隨著醫院規模的不斷擴大,做到了總護士長。不知不覺,二十年的時光過去了。她變成了這醫院元老級的人物,受人尊敬,也學會了一口不算地道的本地方言。他們的醫院,原本在城裡,由於擴建,新院址選在了城郊,於是,她就在郊外租了一座農家小院,略事改造,加蓋了衛生設施之類,就成了小小一個世外桃源。閑暇無事,她在院子里,種花、種菜、種樹,還種一點草藥,像連翹、金銀花之類。她用她的鮮花,裝點餐桌,用她菜園裡的新鮮蔬菜,做她的晚飯,用那些草藥,泡口味獨特的草藥茶。只是,這一切,四季的鮮花、綠色的蔬菜、滋味悠長的茶湯,永遠,沒有人和她一起分享。她沒有成家,也不交朋友,從不邀請人到她家裡做客。她獨往獨來,而她一個人走在這城市的孤單身影,漸漸地,不再讓人好奇。一個外鄉人嘛,總有她的道理。

她以為,生活就這樣無風無浪地過下去了。她甚至想到了退休後的日子,她籌劃,到那時,她可以把這小院子買下來,辦「農家樂」——施展她一手的好廚藝。她真是技癢啊!有多久,沒人吃過她燒的飯菜了!她是多麼喜歡給人燒菜吃,聽懂它的人真心的讚美。人家是以文會友,她是以味道覓知音……她有時會憧憬未來,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站在紫藤花架下,靜靜地、微笑地望著一桌子食客和一桌子美味佳肴。不知為什麼,在那個畫面里,永遠只是一桌,只有一桌,是她不貪心嗎?她不知道。微風吹來,紫藤花一瓣一瓣無聲而清香地飄落,滿院子的落花啊。她遠遠地看,從不會去驚擾人家。也許,她會聽到這樣的驚嘆,「怎麼能把菜燒得這麼好吃?太神奇了!」一生中,曾經有兩個人,兩個她珍惜的人,這樣讚美過她的廚藝。

但是,癌來了。

血尿,無痛血尿,毫無徵兆地在一個清晨到來。潔白的馬桶將那半盆鮮紅映襯的格外驚悚。她望著那驚悚的鮮紅,感到指尖都是冰涼的。一個資深護士長,太明白這是一個什麼預兆了。她沒有聲張,獨自坐車去了省城的大醫院,檢查結果,如她所料,膀胱癌。只是比她預想的更糟,晚期。

一周後,她請了長假。二十年來,她從沒休過帶薪假期,所以,老闆答應得很痛快。老闆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一定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她把全部的存款,都取出來存到了一張卡上,她笑笑,和她的「農家樂」告別,和夢想告別。她是不能有夢的,她是不能寬恕自己的。她手裡握著那張卡在心裡說。然後,她報名參加了一個旅行團,來到了法國,來到了巴黎。

奧賽,不是旅行團的日程,她也是利用自由活動自由購物的時間來到了這個殿堂,來和一幅畫約會。奇蹟發生了。在她生命的末路,在她就要走到盡頭的地方,她和那個叫蘇慈航的曾經的英俊少年意外重逢,雖然,只是擦肩而過,雖然,他們彼此都已面目全非,但是,足夠了,她撞見了她生命中最美麗的一小段歲月,那歲月,就像被點燃的一盞河燈,而那光,可以引領她的靈魂勇敢地走進永恆的黑暗。

三天後,在盧瓦爾河谷一座鄉村小教堂內,有桃點燃了一支蠟燭。她在神壇前跪下了。

「你好,上帝!你好,聖母!」她在心裡這樣說,她不是教徒,不懂祈禱的規矩,「你好,秦安康——」這個她背負了一生的名字就這樣脫口而出,「秦安康,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其實,四十年前,那一天,在我聽到『撲通』的聲響發現你落水時,我,我沒有在第一時間跑過去救你,我從雪地上爬起來站在那裡,看見你撲騰、掙扎,我沒有動……後來,我一直對自己說,袁有桃,你那時是嚇傻了,嚇愣了。可我清楚,其實,我那時聽到了自己心裡一個聲音在說,『活該,去死吧!』——那聲音那麼短促,轉瞬即逝,可我確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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