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禱 六、鄭千帆

他們是在同事家的一個聚會上相識的。那天,同事要在家中招待一個老外吃飯,請有桃來掌勺做大廚。有桃的廚藝,認識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同事的先生,在大學裡教書,那老外也在那大學裡擔任著教職。老外進來的時候,有桃一個人在廚房裡煎炒烹炸地忙碌著,本來,她一點也不想出去湊熱鬧,但是,外面酒過數巡,飯吃到一半時,同事進來,非要拉她出去,說是老外一定要見見廚師。同事說,「你知道那老外說什麼?他說這些菜是奇蹟!」

有桃笑笑:「你也信!他們都太喜歡誇張。」

當然,還是出去了。只見那個金髮碧眼的法蘭西紳士站起身,說道,「你就是這些奇蹟的創造者啊?太榮幸了!你好,我叫鄭千帆。」一邊向她伸出一隻手。

有桃有些吃驚,驚訝他的漢語竟是如此的流利,也驚訝他有這樣一個文人氣的中文名字,還驚訝他的年輕。

「袁有桃。」她輕輕說,也伸出了手去。

他們握住了。

「你怎麼能把菜燒得這麼好吃?太神奇了!」鄭千帆望著她的眼睛,真誠地說。

那眼睛裡的藍色,讓有桃,想起了天空,很久以前,遙遠的以前,曾經有過的天空,和時光。她的心,痛了一下。

「你過獎了,」她笑笑,「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常菜,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菜。要說神奇——」她想了想,「那就是,這些食材,它們其實知道你是否真的珍惜它,用心料理它,它們通人性。」

那雙蔚藍色的眼睛,突然像被陽光照亮了一樣。

「你知道嗎?我媽媽也說過同樣的話,我媽媽也有很棒的廚藝。她曾經夢想能做一個米其林三顆星餐廳的主廚,當然,沒有實現。」鄭千帆說。

有桃不知道什麼是「米其林三顆星」,她望著他,心想:「這個老外,他想家了。」

當有桃再一次回到廚房,接著做剩下的菜肴時,她想了想,加做了一道餐後甜品。製作這甜品,費了一些時間和心思,因為是第一次。當有桃最後把它端到餐桌上時,鄭千帆驚呼一聲:

「焦糖布丁!」

有桃笑了:「你嘗嘗,做的像不像?我還是第一次做。」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在有桃的城市,西餐廳寥寥無幾,也沒有後來遍布大街小巷的麵包房蛋糕屋一類,焦糖布丁在一個家庭餐桌上出現,真的像一個「小小奇蹟」。

沒有模具,有桃臨時找來了幾隻小茶碗代替,褐色的糖漿,散發出誘人的焦香。一口下去,鄭千帆陶醉地閉了下眼睛,說:「回家了。」

「你還會做西餐啊?」有桃的同事,高興地叫起來,「我說有桃,你乾脆辭職算了,辭職開個小飯館,一定能火。我也入伙!咱們一塊兒干,你說一輩子當個護士,能掙多少錢?」

同事的先生插嘴說:「怎麼聽上去,像是要拉人落草為寇似的?」

大家都笑了。

但是臨分別時,鄭千帆認真地、鄭重地對有桃說:「你要是真開飯店,千萬別忘了告訴我。我一定天天去你的餐館吃飯——你會開餐館嗎?」

有桃愣了一下,笑了,說:「怎麼會?那是開玩笑!」

「真遺憾。」鄭千帆聳聳肩,「那,不開餐館,我還有機會吃到你做的菜嗎?」

有桃沒有回答。她一時語塞。

鄭千帆笑了,說:「再見,魔術師!」

有桃想,不會再見了,萍水相逢的一個人,有什麼理由,再見呢?

但是,真的再見了。

當有桃在她上班的醫院門前,看到等待在那裡的那個法蘭西青年,那個有著天空般藍眼睛的鄭千帆,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響起一支俄羅斯歌曲的旋律:

輕風吹拂不停,

在茂密的山楂樹下,

吹亂了青年鏇工和鐵匠的頭髮……

她想起了唱這歌的人,那個人,無論什麼樣的歌曲,都能唱出那樣一種明亮的、少年人的憂傷。她想起了同樣是明亮和憂傷的那些歲月,最好的歲月,心裡一陣悵然。而他,已經笑著向她跑了過來。

手裡是兩張戲票。

「請你聽戲,」他說,「謝謝你那天的晚餐。」

「你已經謝過了。」有桃回答。

「是嗎?可我沒有謝芙蓉雞片、菊花魚絲、龍井蝦仁,沒有謝口蘑羊肉栲栳栳,還有焦糖布丁。」

有桃笑了,說:「它們說,不用客氣。還有,它們也不愛聽戲。」

「京劇也不愛聽嗎?《鎖麟囊》。」

「好像不愛。」有桃回答。

「噢!它們可真不給人面子!」這個異鄉人誇張地說。

他是那麼有活力,那麼明亮、乾淨、快樂,但是,儘管如此,有桃還是看出了,一個異鄉人眼睛裡的那種渴望,取暖的渴望。這點渴望,是有桃不忍心拒絕的。他們一起去聽戲了。北京來的劇團,演的是程派名劇。有桃驚訝地發現,對於京劇,這個法蘭西青年知道的,竟比她還要多。至少,胡琴聲一起,他就知道那是西皮還是二黃,還有,那聲腔的妙處,而有桃,則一片懵懂。

一場戲聽下來,有桃很服氣。

更讓有桃吃驚的,是在那之後。有一天,在一個朋友的家中,大家聊天,說起《紅樓夢》里人物名字的隱喻,鄭千帆忽然問道,「袁有桃,你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我也不知道,」有桃回答。「我只知道太土了。」

「土?」鄭千帆一挑眉毛,「它們出自《詩經》:園有桃。你姓袁,園袁同音,信手拈來,我覺得很妙。」

《詩經》?有桃一頭霧水。

鄭千帆開始背誦:「園有桃,其實之餚。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下面我記不清楚了,總之,是一個文人、讀書人憂傷的感嘆。」

有桃很震動。原來,她的名字里藏了典故。藏了一個人兩千多年的憂傷和詠嘆!是誰給了她這樣一個名字?沒人在意、沒人珍惜、那麼草率地來到人間的一個小生命,是誰,讓她去背負起了這樣悠長几乎是永恆的孤獨和憂傷?原罪般的憂傷?是誰,給了她這樣的使命?

她們家,找不到一本《詩經》。有桃的父親,多年前,已經死於癌症。父親的離世,使這個家,陷入了窘境,也是有桃沒有讀高中而選擇了中專的原因。有桃最終上了一所衛生學校,學了護理專業。三年後畢業,分配到了省城一家不錯的大醫院,開始掙錢養家,供妹妹和弟弟繼續讀書。如今,妹妹也大學畢業了,做了「北漂」。而他們優秀的小弟弟,則一路高歌猛進地讀下去,讀到了美國。

姐姐畢業後南下深圳,在那裡結婚,安營紮寨,有了孩子,就把剛剛退休的母親接去幫她帶孩子。如今,在這個城市,就只有有桃一個人留守了。他們的家,從前那個鬧哄哄的家,常常空寂無人,有桃平日里住醫院宿舍,只有星期天,才會回到這破敗的老家裡看看。

那個熱火朝天雄壯的大廠,如今,停產了。凋敝之氣在整個廠區籠蓋著,誰也不知道它未來將何去何從。有桃家還在那座筒子樓,這麼多年下來,樓自然是更加的衰老、破舊、擁擠,可那兩間屋子,那個家,只要有桃回來,就一定要把它們收拾得清清爽爽。兩間屋子裡的書櫃,有桃整個翻找了一遍,沒有《詩經》。她們家,不管是從前熱鬧的時光還是寂寞的現在,從來不是《詩經》光顧的地方。

有桃去書店,買了一本回來。

她找到了那一篇,《園有桃》:

園有桃,其實之餚。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之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蓋以勿思。

那是中國讀書人與生俱來的憂傷,原罪般的憂傷,有桃確認了這個。雖然,她遠遠算不上一個讀書人,可她認識漢字。漢字,應該就是這憂傷的種子。袁有桃傷感地想。

再見到那個法國人時,袁有桃忍不住感慨地問道:「鄭千帆,上輩子,你是一個中國人嗎?」

鄭千帆回答說:「這我沒法確定。我能確定的是,這輩子,我一定會和一個中國姑娘結婚。」他望著對面那溫柔的、美好的、水一般清澈的女孩兒,「袁有桃,你是那個姑娘嗎?」

那是一個初夏的黃昏,他們坐在餐桌旁。那是這城市剛剛開張的第一家咖啡館,賣各種咖啡,也賣中西式簡餐。他們面前,一人一份煲仔飯,煲仔飯的熱氣,熏著有桃的眼睛。而窗外,很遠的地方,夕陽正在穿城而過的一條河流上慢慢墜落。

有桃搖搖頭,回答說:「鄭千帆,我不是。」

「為什麼?」鄭千帆隔著桌子握住了她的手,「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那個姑娘……是因為,我是一個外國人嗎?」

「不是。」

「那是什麼?」

「是因為,我不能。」有桃回答。

「不能什麼?」

「不能結婚。不能和任何人——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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