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愛的樹 一、梅巧和大先生

梅巧十六歲那年,嫁給了大先生。大先生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二十歲,所以,梅巧不可能是大先生的結髮妻子。大先生的髮妻,死於肺癆,給他留下了一雙兒女。迎娶梅巧時,大先生的長子,已經考到了北京城裡讀書,而女兒,也快滿十三歲了,一直跟隨祖母在鄉下大宅里生活。

嫁給大先生,梅巧是有條件的。梅巧本來正在讀師範,女師,由於家境的緣故輟了學,梅巧的條件就是,讓她繼續上學讀書。

「讓我念書,我就嫁,」她說,「七十歲也嫁。」

這後半句,她說得狠歹歹的,賭氣似的。其實,和誰賭氣呢?梅巧就是這樣,是那種能豁出去的女人。當然,從她臉上你是看不到這一點的,她一臉的稚氣,兩隻幼鹿一樣的大黑眼睛,很溫馴,嘴唇則像嬰兒般紅潤嬌艷,看上去格外無辜。她坐在窗下做針線,聽到門響,一抬頭——這一抬頭受驚的神情,就像幅畫一樣,在大先生心裡,整整收藏了五十年。

這是座小城,至少,在梅巧心裡,它是小的。梅巧嚮往更大的天地,更大的城市。如果具體一點,這個「更大的」城市大概叫作巴黎。

因為梅巧想做一個畫家。

七八十年前,梅巧的城市一定是灰暗的。北方城市通常都是這樣一種暗淡的灰色。如果站在高處,比如說,城東那座近千歲的古塔上,你會覺得這小城安靜得就像沉在水底的魚,灰色的瓦像魚鱗一樣密不透風覆蓋著小城的身體。這讓梅巧鬱悶,梅巧就在畫上修改著這城市的面貌,她把屋瓦全部塗抹成熱烈的紅色。一片紅色的屋頂,鋪天蓋地,蒸騰著,吼叫著,像著了大火。大先生評價說:

「恐怖。」

此時梅巧已是身懷六甲,身子很笨了,不能再去學校上課。大先生就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為她補習功課。白天她守著一座空曠的兩進的四合院,閑得發慌,日影幾乎是一寸一寸移動著,她伸手一抓,攤開手掌,滿掌的陽光。又一抓,握緊了,再攤開,又是滿滿一掌。這麼多的時光要怎麼過才過得完?梅巧嘆息著,聽見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得讓人空虛。

大先生是個嚴謹的人,嚴謹,嚴肅,古板,不苟言笑,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這城中師範學校的校長,兼數學教員。大先生教數學,可謂遠近聞名,是這行中的翹楚。論在家裡的排行,他並不是老大,可人人都這麼叫他,大先生,原來是一種尊稱。

這閱人無數的大先生,驚訝地發現,他的小新娘,拙荊,賤內,竟然冰雪聰明!他為她補習數學,真是一點就透。他掩藏著興奮,試驗著,帶領她朝前走,甚至是,跳躍,甚至,設置陷阱,卻沒有一樣難得倒她。她就像一匹馬,一匹青春的、驕傲的小母馬,而數學,則是一片任她撒歡飛奔的草原。大先生漸漸不服氣了,想絆住那馬蹄,四處尋來了偏題、怪題,可是,哪裡絆得住?她總是能像劉備胯下的「的盧」一樣在最後關頭越過檀溪。煤油燈的玻璃罩,擦得雪亮,燈焰在她臉上一跳一跳,這使她垂頭的側影有一種神秘和遙遠的氣息,不真實。大先生不禁想起《紅樓夢》中關於黛玉的那句判詞,「心較比干多一竅」,突然就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現在,梅巧不再是梅巧,而是「大師母」了。所有人的「大師母」。習慣這稱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起初,人家一叫她「大師母」,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覺得那稱呼很諷刺。只有在學堂里,她的同窗們才叫她一聲名字。大先生是守信用的人,婚後,他果然送梅巧重返了女師學堂。也只有在那裡,梅巧還是「范梅巧」,甚至是「范君」。她們幾個要好的朋友總是彼此以「君」相稱:張君、李君、范君的。女師學堂設在一座西式建築里,是那種殖民風格的樓房,石頭基座,高大的羅馬柱、哥特式的尖頂,走廊里永遠是幽暗的,有著很大的回聲。從前,梅巧不知道自己是愛這裡的,現在,她知道了。

生下第一個孩子,還沒有滿月,梅巧就跑去參加期末考試了。在七月的暑熱季節,她的兩隻大乳房,脹得生疼,乳汁在裡面翻江倒海,不一會兒她的前襟就濕透了。巡堂監考的先生關切地停在了她面前,猶豫著要不要遞給她一塊手帕。那一刻,她恨不得鑽到地縫裡去。她吞咽下羞恥的眼淚,在心裡發誓說,再也不要生小孩了!

可是,這事哪裡由得了她?那些不知情的小生命,那些孩子,還是接踵而來了。有了老二、老三,說話間肚子里又有了老四。她的身板,真是太好了,年輕,肥沃,漫不經心撒下種子,就有好收成。她折騰自己,在學堂操場上,一圈一圈跑步,在沙坑裡練跳遠,兩條腿磕得青一塊紫一塊,可是那一團溫暖的詭異的血肉,就像吸附在她體內一般,堅不可摧。她吃巴豆吞蓖麻油,甚至,還在身上藏了咒人流產的符咒,一切,都沒能阻擋那血肉們一天天壯大、成熟。大先生的娘,她婆婆,在她生下老二時從鄉下來看她就發了話,說:「凌香她媽,快別去學堂現眼了,拖兒帶女的,就做了女狀元,又能咋?」她自己的親娘也勸她,說:「閨女呀,別犟了,認命吧,人誰能犟過命去?」大先生呢?大先生嘴裡不勸,可是那些勸阻的言語都寫在了眼睛裡。梅巧就迴避著大先生的眼睛,堅持著,那堅持可真是需要耐力啊。本來三年的學業,她休了念,念了又休,到第六個年頭,這場艱苦卓絕的堅持才見分曉:梅巧終於拿到了蓋著鮮紅大印的女師的畢業證書。

她捧著那證書,跑回娘家,一進門,哈哈大笑,熱淚狂流。

大先生吁出一口長氣,心想,該消停了,安靜了。

老四在她肚子里,一天一天長大,她果然安靜下來,或許,太安靜了些。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多言多語的人,現在,差不多變成了一個啞巴。她使盡了氣力似的,眼神變得渙散和獃滯。北方的夏季,已經臨近尾聲,卻又突然來了秋老虎。她搬一把躺椅在樹下乘涼,肚子像山丘一樣聳立。那是一棵槐樹,說不出它的年紀,枝繁葉茂,濃蔭灑下來,遮住半座院子。槐樹是這城市最常見的樹,差不多是這城市的象徵。梅巧不喜歡這樹老氣橫秋的樣子,她就在畫上修改這樹,她惡作劇地解氣地把樹葉塗染成了藍色。一大片藍色的槐林,有著洶湧的、澎湃的、逼人的氣勢,乍一看,就像雲飛浪卷的大海,翻滾著激情和——邪惡。

臨產前不久,一天深夜,大先生被梅巧的驚叫驚醒了。原來她做了噩夢。她驚恐地抓住了大先生的手,說:「我要死了!」說完,就哭了起來。這麼多年來,她還從來、從來沒這樣子哭過呢,當著大先生的面,哭得這麼軟弱、無助、放縱和悲傷——她一直都像敬畏父親似的害怕著他。大先生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心裡發毛,嘴裡卻在說:「別胡思亂想,哪能呢?胡大夫是最好的婦產科醫生……」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許諾。

分娩果然是不順利的,胎位不正。留學日本的胡醫生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最後,動了刀剪,下了產鉗。梅巧在產床上忍受了兩天一夜的煎熬,生死的煎熬。接下來就是產後憂鬱症,厭食、低燒、不說話,莫名其妙地流眼淚,哭泣。孩子被奶媽抱去了,她一滴奶水也分泌不出來,倒省了以往回奶的麻煩。孩子是那麼小的一個小東西,還不足五斤,剝了皮的狸貓似的,頭被產鉗夾成了長長的紫茄子。她一看到這孩子就厭惡地戰慄,又厭惡,又憐憫。

大先生接來了岳母,讓岳母陪伴她坐月子。岳母盤腿坐在炕上,小心翼翼地,跟她說東說西。說一百句她也不理不睬,說一千句她也不理不睬。她不說話,也吃不下東西,喝一碗沁州黃小米湯也反胃,倒像害喜似的,人一天天瘦下去,憔悴下去,枯萎下去。岳母無計可施,哭了。

「梅巧呀,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這是自己作死哪!」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讓人驚心,也只有親生親養的娘,說得出口。她娘說完這話,嘆著氣,回家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的意思。可是大先生不行,大先生不能「眼不見」啊,大先生不能落荒而逃啊。終於,有一日,大先生回家來,叫過大女兒凌香,給了她一樣東西。六歲的凌香拿著這東西進了母親的房門。凌香喊了一聲「媽」,爬上炕,把這東西遞了過去。

梅巧接過來,先是一怔。漸漸地她的手顫抖了,她一把抱過凌香,把她緊緊攬在懷裡,她感到凌香的小身子那麼溫暖、柔軟和芳香,她感到這小生命那麼溫暖和芳香。生活得救了。

那是一張聘書。

國民小學校的聘書。

春節過後,梅巧就成了一名國民小學校的教師。她先教四年級的算學,後來就教了美術。這教職,不用說是大先生替她謀來的。別人謀職,大約要費一些力氣,可是在大先生,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只是,這一句話,說,還是不說,卻一定是個折磨大先生的問題。大先生是清楚這女人心病的癥結的:她是害怕四合院里這平常人家主婦的日子,害怕她年輕茂盛的身子和心抵抗這日子!有什麼辦法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天氣還沒有轉暖,梅巧就脫去了棉袍,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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