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二、人面不知何處去

1

幾年後,海棠參加了史上最壯觀的那次高考,十年間囤積的考生在同一個冬季走進考場。海棠沒念過高中,初中一年除了學工學農就是挖防空洞,等於沒上學。聽說她要報名參加高考,家裡人都罵她瘋了。她不在意,惡補了兩個月,不想,初選成績下來後,她居然入圍了。那一天,她高興極了,此生,她從沒有這樣高興過。只是,沒有人分享她的高興,她只有一個人跑到一家小飯館,要了一盤難吃無比的餃子,一大碗散打的啤酒,咕咚咕咚一飲而盡,讓飯館裡其他的食客驚異地側目而視。她快活地想,他們把我當女流氓了。

借著酒勁,她填報了志願。三個志願,她先填了第二個:某某大學,也就是本省的最高學府。第三志願,填什麼呢?她笑了,大筆一揮,氣壯山河地填了「北大」。是啊,為什麼不讓自己更高興些呢?沒準兒,把「北大」填成第三志願的,她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唯一的一個……然後,才是第一志願,她收斂了笑容,許久,鄭重地、字字千鈞地寫下了那幾個字:那是本省東南部的一所師範專科學校,大專。

她直奔東南而去。

聽說她報了這樣一所偏遠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校,人人都很驚詫,問她,就算是讀專科,為什麼不選擇在省城讀?人往高處走啊!她回答說,我在這座城市住厭了。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那個位於太行山下上黨盆地的小城,不通火車,長途汽車要在盤山公路上繞行十幾個小時。一早乘車啟程,中午,要在一個叫「子洪口」的地方,打尖休息。汽車停在唯一一家稍具規模的飯店門前,她買了一碗刀削麵,面又粗又硬,不好吃,環境也髒亂,遍地狼藉。她捧著粗瓷碗,溫柔地打量著這骯髒的店堂、油膩的木桌凳、用白粉筆寫在黑板上的歪歪斜斜的「菜譜」,心裡想,他一定也在這家店裡吃過她正吃著的難吃的打滷麵……

從子洪口開始,山變得陡峻,崇山峻岭間的公路,九曲十八彎,一側就是無遮無擋的萬丈深淵,然而這兇險的蜿蜒中不知為何有一種安靜和神秘的溫婉,讓她動心。春寒料峭,千山萬壑仍舊是枯黃的,還沒有蘇醒,突然山坡上一株孤零零的桃樹,繁花怒放,一樹的粉紅,有一種旁若無人赤裸裸的嬌艷,就像是太行山突然裸露的艷情。

她滿心喜悅奔向她的新生活,她以為那新生活的起點就在此行的目的地。她對東南部這座小城,懷了太多的期許、希望、夢想,在心裡一遍遍把它詩意化。起初的日子,她是亢奮的,一點也沒有在意作為一所「大學」這學校所存在的明顯的缺陷,比如,它局促的小格局、它的簡陋、它擁擠的學生宿舍、它藏書貧瘠的圖書館和糟糕的伙食,等等。她像一個樂觀主義者一樣坦然地,甚至是愉快地接受著這一切,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她甚至用這樣的高調來安慰自己的同學,一邊回味著電影中那個經典的鏡頭,瓦西里是怎樣溫柔、憐惜地把愁苦的妻子緊緊摟在自己可以信賴的懷中。

於是,到了那一天,她覺得自己終於準備好了。那是一個星期天,風和日麗,春末夏初的太陽,從小城乾淨的、碧藍的天空中灑下來,明亮而凄清。她懷揣著一個幾年前的舊信封,那上面「寄信人」的地址,其實早已像刀刻斧鑿一樣鐫刻在了她心底。可她仍然把它揣在了身上,就像一件信物。她早已打聽好了去那地方的路線,東西南北,怎麼走,乘什麼車。她乘公交車輾轉兩次從城的這頭來到城的那頭,那大工廠在城那頭的郊外,赫赫有名,她還知道這廠星期四休息,周日是他們的工作日。下了公交車,一眼就看到了那牌樓似的巍峨的廠門,非常醒目。她的心一陣狂跳,她在心裡對一個人說,嘿,我來了……

這廠,門禁森嚴,門衛讓她在窗口例行登記後,撥通了車間的號碼,幾句簡短的對話後,門衛放下話筒,對她說道:

「你在這兒等一下,人馬上就出來。」

她等著。

四周的一切,巍峨的廠房、馬路、行人和車,似乎,突然之間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了無垠的陽光,明凈到虛無,照耀著一個靜靜等待的姑娘:等待一個人從那明亮的虛無中穿過歲月朝她走來,滿面笑容,風情萬種,就像空山中那棵怒放的山桃樹。

一個騎「飛鴿」自行車的人「唰——」地停到她面前。

「你找劉耘生?」他問道,一邊跳下車來。

這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身穿油漬麻花的工作服,一臉絡腮鬍子,說一口天津話。

「對。」她疑惑地回答。

「劉耘生不在廠里了,他考上大學走了,我是他師傅。」

「噢,師傅,」海棠匆忙招呼了一聲,「他,他去哪兒上大學了?」

「北京,」天津師傅說出了那學校的名字,「好學校!他和他對象,一塊兒考上了!」

「他對象?」海棠沒有聽明白。

「對,就是他未婚妻,是個北京知青,兩人都領證了。好事成雙,一塊兒考走了——」

天津師傅的嘴,在絡腮鬍子的包圍中,一張一合,一張一合,白牙凌厲地閃動著,可她已經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他的聲音就像雲端上的絮語。她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樣和人家告別,怎樣離開了那巍峨森嚴的工廠,怎麼就來在了這麼一片郊野之中的。看到那一片金黃的油菜花,她眼一疼。她在一條田埂上坐下,愣了許久,突然笑了。

十年之約。

此刻,一九七八年五月,北方的暮春時節,距離一九七一年那個酷寒的冬天,還不到七年的時間。他失約了。

她咬著牙,跌跌撞撞,千辛萬苦一路奔波走到了今天,走到了這陽光燦爛凄清的小城,來和他會合,可是,他失約了。

劉耘生,你失約了。

她望著這一片蜂飛蝶舞美如夢境的菜田,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空心人。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連最後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她就這樣在田埂上坐著,坐著,看著太陽終於一點一點墜下山去。那是告別,她告別了自己弱不禁風的初戀。

2

海棠三十歲那年,嫁給了一個叫崔護的內科醫生。崔護比她大四歲,個子不高,不滿一米七〇,這應該說是一個較為致命的缺陷,也是他為什麼蹉跎到三十四歲才結婚的重要原因。

八十年代初,他們兩人都屬於「大齡青年」,這些「大齡青年」遲遲不結婚讓全社會著急。有一天,海棠供職的單位一定要讓海棠去參加區里舉辦的交友聯誼的活動,她就是在那裡認識了崔護。崔護請她跳舞,跳了一支又一支,她想,大概是因為自己個子不高和他比較般配的緣故。他跳舞不笨,甚至是嫻熟優雅的,很舒服。突然之間她閃過一個念頭,她想,就這樣一輩子跳下去好像也不錯……

崔護問她:「你好像不愛說話?」

她回答:「嗯,我說話有口音。」

崔護說:「我也有口音。」

她笑了。那不同,她想。

「你說你叫崔護?哪兩個字?」她問道。

「就是戲裡的那個崔護,」他笑著回答,「『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就是我。」

那是一支「慢四」的舞曲,如同走。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在船上,有一種奇妙的、令人微微眩暈的起伏。是啊,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她心裡一痛。

「我父親是個戲迷,」他笑著說,一邊駕輕就熟地帶領著她避開別人的衝撞,「喜歡眉戶、碗碗腔、秦腔。我媽生我的時候,是在老家,生我那天,剛巧有一個碗碗腔的好戲班來村裡唱戲,唱的就是這出《借水》。我這邊落地了,我父親還在戲台下邊看戲呢!散戲回來,咦?炕上多了個小子!一高興,就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崔護——好在他姓崔,要不我恐怕還得改姓呢!」

他們都笑了。她想,這是一個比較有趣的人。

半年後,海棠和崔護領了結婚證。婚禮,他們採取了旅行結婚的方式。沒有大擺婚宴,親朋好友在一起吃了頓飯,就把兩個新人打發上了夜行的火車。旅行結婚,是海棠的主意,她對崔護說:「我不要那種鬧哄哄的小市民婚禮!」斬釘截鐵。崔護答應了,不過讓崔護有些不高興的是,他覺得海棠似乎很輕視她自己的家人,輕視人間煙火的生活。

他們來到了北京,住在一家不錯的招待所里,是崔護大夫輾轉認識的關係,給他們打了折扣。海棠帶他去了柳蔭街,不過沒去二姨家,幾年前,二姨死於癌症,知情的人都說那是因為她思念女兒憂鬱成疾……後來姨父又再婚了,柳蔭街不再是從前那個柳蔭街,可她仍然、仍然懷念那裡。她帶他走銀錠橋,帶他穿衚衕,帶他去看中國音樂學院——聽說它很快就要搬走了,原來那裡是從前的恭王府。

她聽著從那裡傳出的絲竹聲,淚流滿面。

崔護不知道這其中的隱情,海棠沒有跟他講過表姐的故事。他悶悶不樂,他想,原來他的新娘是個有秘密的人。

不過,接下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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