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 一、表姐麗莎

1

海棠十六歲那年,去了一趟北京,在她二姨家住了一些日子。她二姨家在柳蔭街一座四合院里,離中國音樂學院不遠,表姐麗莎告訴她,說那裡原先是一座王府。

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葉,一九七〇年春天。離現在久遠得如同傳說。

雖然,二姨家的四合院,早已變成了一座大雜院兒,前前後後住了不少人家,和她自己在龍城的家相差無幾,可那畢竟是偉大的北京啊!一抬頭,就能看見王府;一拐彎兒,不多遠就是銀錠橋、後海……副食店裡,有珍奇的芝麻醬賣;糧店裡,大米白面也不是月月只供應百分之三十,龍城哪裡能比?還有,麻葉兒也不叫麻葉兒,叫「油條」,北京人在早晨吃「油條」是一件多麼平常的事情啊,在後來的歲月里,北京的早晨永遠是和「油條」的香氣纏繞在一起的,讓她眼睛一陣濕潤。

幾十天後,海棠回到龍城,家裡人發現了她的改變——她口音變了。海棠開始說京腔的「普通話」,拋棄了與她如影隨形十六年的龍城方言。可是她的口音,真是怪得要命,又古怪又生硬。海棠是那種辨音力很差的人,這是她生來的缺陷,可她不知道。她努力地學說普通話,但每個字的發音都陰差陽錯地不在調兒上。她一開口,把家裡人都嚇住了,愣怔好一會兒,突然哄堂大笑,幾乎笑岔氣。

「哈,學會『撇京』了——」她弟妹們歡快地戲謔她。

她有些悲憫地、寬容地望著他們,她說:「小市民!」

這是從表姐那裡學到的一個標誌性的辭彙。生長在衚衕里的表姐,正在和一個京城大院兒里的男孩兒交往,是這個男孩兒讓表姐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小市民」的身份。他總是不經意地提醒著表姐這一點,他說:「麗莎,你讓我想起屠格涅夫的小說《貴族之家》……真奇怪,你怎麼會叫這個名字?誰給你起的?」表姐是文藝青年,知道這話里的潛台詞,她有些悲哀地回答說:「我該讓你想起契訶夫的小說才對,比如《跳來跳去的女人》,是不是呢?」海棠不知道屠格涅夫,也不知道契訶夫,他們的對話讓她一頭霧水,那是一些遙遠的、和她的生活無關的事物,可是,多麼文明,多麼有趣和迷人,多麼美!

表姐很漂亮,那是一種明媚嘹亮的漂亮,大嘴大眼,唇紅齒白,漂亮得一覽無餘。而海棠則不同,海棠也是好看的,卻是小橋流水一樣有回味的好看。對這個小表妹,表姐是愛惜的,甚至,有些憐惜,海棠臨走前,她帶海棠去了一次「老莫」——莫斯科餐廳,請她吃了一頓西餐。她們面對面坐在高大如宮殿的餐廳里,聞著那種陌生食物的香氣,表姐忽然紅了眼圈兒,她溫柔地凝視著手裡的刀叉,它們在迷離的燈光下有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不真實的明亮,表姐說道:

「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優雅的生活……」

那是海棠生平第一次吃西餐,土豆沙拉、紅菜湯、罐燜牛肉、莫斯科烤魚,還有令她印象無限深刻的一種叫「黑森林」的蛋糕,銷魂而莊嚴的美味。不錯,那是一頓莊嚴的晚餐,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似乎,是在和舊日的、以往的一切訣別。

一年多後,身在龍城的海棠聽說了表姐麗莎自殺的消息。她是在插隊的陝北切腕死的。原因很多,最要命的不用說是失戀:那個大院兒里的男孩兒參軍入伍,愛上了一個文工團里拉小提琴的姑娘。他們,他和表姐之間的戀情,在他,也許只是蜻蜓點水,是一段插曲,而在表姐,則是她生命的全部希望和夢想,是她為之獻身的圖騰……海棠想起了莫斯科餐廳的送行,想起表姐的話,「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優雅的生活……」表姐波光瀲灧的眼睛裡的悲傷和莊嚴,還有,那種寧死不屈的執拗,此刻,讓知道了結局的海棠心痛如割。海棠在心裡一遍一遍叫著她的表姐:「表姐呀!表姐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她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看到了,她和表姐,是這樣的相似。

2

那時,海棠已經在河灘的磚窯上做工了。從前,窯上背窯推坯的,大多是從五台、定襄一帶招來的農村合同工,或是無業游民。招收城裡的年輕人,「社會青年」,是這幾年的事。河灘上,百八十號人,各有各的口音,五台話、定襄話、南郊北郊話,以及純正的龍城方言,五花八門,就是鮮有人說「普通話」。

所以,海棠很孤獨。

起初,她就像一個笑料,走到哪兒,人家笑到哪兒。她一開口,人人臉上一片愕然;她一轉身,竊笑的、鬨笑的,驟然而起。人們捧著肚皮,「哎喲——哎喲——」笑得直不起腰。刻薄些的,在身後模仿著她的口音,誇張著它的南腔北調和不準確,誇張著它的古怪:「你呲(吃)得剩饃(什麼)飯?」她也因此得了一個外號——「撇京」,簡稱為「老撇」。起初是在背後叫,叫著叫著,就叫到了她臉前,漸漸地,她的本名海棠,倒不大被人提起了。

可是,她不放棄。海棠不放棄。

她坦然又辛酸地堅持著,努力使自己的發音變得準確一些,每晚下班回來,她堅持收聽半導體里的廣播,學習著、模仿著播音員的腔調。不能說沒有效果,有了一些改變,明顯的改變,但仍舊是荒腔走板的,就像五音不全的人唱歌,那其實是無法戰勝的。她和自己與生俱來的缺陷鬥爭著,不屈不撓。那些譏笑、嘲諷、挖苦,她覺得,那就是她命運的一部分,那是她的人生。

那是她從「小市民」的人生中掙脫而出的代價。也是她對錶姐麗莎,那個與屠格涅夫小說的女主角同名的姑娘永遠的紀念。

其實,在河灘上,會「撇京」說「普通話」的,還有一個人,劉耘生。

劉耘生是在校園裡長大的孩子,他父親是一所學院里的教授,母親則是校醫院裡的校醫。這種家境的孩子,流落到了河灘上的磚窯,做一個風吹日晒的苦力——推坯工,也算是公子落難了。而一個落難的公子「撇京腔」,人人都覺得那是自然而然的事。

何況,他的普通話,聽來跟廣播里的播音員相差無幾。

然而,在河灘這片方言的海洋里,劉耘生卻漸漸感到了自己的「普通話」既孤苦伶仃又軟弱無力,它在粗暴的、粗糙的、毫無修飾的生活面前顯得蒼白和沒有表情。看來它是一種嫌貧愛富的語言,他有些自嘲地這樣想。這是他放棄它的原因,改說龍城方言。他的龍城方言自然不很地道,摻雜著普通話學生腔和書面語的痕迹,但,他在努力吸收和學習。

他推著沉重的坯車,從機房門口的長坡道上呼嘯著沖向姑娘們的坯行,千斤重的坯車,在年輕的、熟諳技巧的推坯工手中,竟有一種壯麗而輕盈的飛翔感。他如同一隻大鳥一樣飛翔而下,超過了前頭的車輛,回頭對人家咧嘴一笑,潔白的牙齒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色映襯出了某種凜冽的耀目。他用龍城方言說道:「嗨!斷(追)你了!」這種時候,他覺得內心有一種酸楚而歹毒的快樂,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道:「劉耘生,你幹得不錯。」

就在他能夠熟練地駕馭這個城市的方言的時候,他遇上了海棠。

那年,他二十二歲。

3

河灘叫澗河灘。澗河,是夾在山澗中的一條河流、山溪,聽來幾乎不算一個正式的名字。

山叫東山,在他們這個多山的省份,不清楚東山究竟屬於什麼山脈,也沒有人想弄清楚。澗河從東山上奔流而下,沖刷出一條深深的河槽。只不過,如今這河槽里,流淌的不再是山水,而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澗河如今是一條幹涸的、石頭的河流。

他們的廠,就守著這條枯河,綿延著。河灘上,十幾座磚窯,河槽里,十幾座石灰窯,溯河而上,東山上,則是他們的採石場。從前,這廠,叫「白灰社」,現在,壯大了,有了一個以「廠」命名的名字,有了規模,來了新工人,是城裡的年輕人,騎著自行車,呼嘯著來,呼嘯著走。河灘熱鬧起來,有了喧騰的氣味,青春的氣味。

和東山遙遙相對的,則是西山。西山也有他們的人馬,為電石廠採石。起初,劉耘生他們這一批城裡招來的新工人,百十號年輕人,都聚集在西山上,吃大鍋飯,睡大通鋪,朝夕在一起。那似乎是一段光輝歲月,有著嘯聚山林的那種不羈和熱鬧。年輕人聚集的地方,自然是生長故事的,於是,就有了「四大美人」,有了「八大金剛」,有了一段一段戀情,有了悲歡離合,有了茂盛的逸聞和傳說。

一年多後,他們的廠和電石廠解約,百十號年輕人被重新安置,沿著一條澗河流散開來。有人到了磚窯,有人到了灰窯,有人去做麻刀,有人則到東山上開山。西山上的「光輝歲月」,風流雲散,但那些故事,卻沿著一條澗河,流傳開來。故事越傳越誇張,越傳越演義,不再真實,卻使後來者如海棠們,心生羨慕,覺得自己錯過了一段迷人的好時光。

常常有人向劉耘生求證某件傳聞的真偽。劉耘生差不多總是回答:「你說那件事?當然是真的!」言之鑿鑿。然後就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從頭講起。他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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