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往事 一

1937年秋,上海,著名的淞滬保衛戰,已激戰兩個月。日軍調集眾兵,對國軍實施了反包圍,國軍接到了全線大撤退的命令。

國軍三排陣地,經過一夜激戰,晨光微露時,槍炮聲喊殺聲,一切都安靜下來,整個陣地似乎都死了。

晨光中,雙方士兵橫陳在陣地上,胳膊和腿掛在樹杈上,大刀把上的紅布,掛在一條纖細的樹枝上,晨風中,似一面飄揚的旗幟。硝煙靜靜地散著,木質槍托因燃燒未盡,發出畢剝之聲。

日軍陣地上,一個簡易掩體內,電台的天線微微抖顫著,一個身體蠕動著,推開壓在身上的一隻腳,又推開半截身子,一張士兵的臉露出來,這是一張少年的臉,眼神驚懼迷亂,他打量著陣地,目光漸漸收回,看到了身邊橫七豎八、血肉模糊的屍體,他咿呀叫了一聲,這一聲在死寂的早晨把自己嚇得一抖,他忙用手捂住了嘴,手上的傷口已經凝了,烏紫的血痕在晨光中透著亮光。

少頃,又過了少頃,少年士兵推開周圍亂七八糟士兵的屍體,彎著腰瘋跑起來,幾步之後,他被一具屍體絆倒了,他幾乎趴在了這具屍體上,屍體還流著血,他認出這是電報組成員佐佐木的屍體,佐佐木的眼睛仍睜著,死不瞑目的樣子。少年士兵爬起來,滾到一邊乾嘔著。

少年士兵是幾個月前來到中國上海參戰的,他叫健三一郎,今年剛滿十六歲。兩年前在國內富士山下學的報務員,四個月前來到了中國,又來到了上海,參加了這次後來被永遠載入史冊的淞滬會戰。

健三一郎停止了嘔吐,扶住一棵樹,樹冠已被炮彈炸飛了,光禿禿地立著,健三一郎一時不知何去何從,惶惑迷離,他望著陣地,死屍遍地的陣地,他呀地叫一聲,開始漫無目的地跑去。一件肥大的士兵衣服,包裹著他瘦小的身軀,他身上挎著一把手槍,還有一個牛皮文件盒,文件盒裡裝著他們聯隊的密碼本,還有兩份有關淞滬戰役的尚未執行的作戰文件,槍和牛皮文件盒因他的跑動,毫無節奏地拍打著健三一郎的腰和屁股,像一面鼓,又像一面鑼,催促著他沒命地向前跑去。

天光大亮了,上海郊區破爛的景象呈現在他面前,雖然破爛,卻是一個城鎮的模樣,健三一郎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先是把帽子摘下去,猶豫一下扔到地上,他向前走去,看到了一隊百姓,背包馱罐地匆匆跑路,這是中國百姓,男人和女人,拖家帶口地跑路。

健三一郎把自己小小的身子藏在一處隱秘角落裡,他看著這一隊逃難的百姓走過去,他走出來,腳有些站立不穩的樣子,他先是看見了逃難百姓丟落在地上的一件花襯衫,他走過去,拿起花襯衫看了看,似乎有所醒悟,他左右看了看,先把自己背在身上的槍和文件盒卸下來,又把自己上衣脫下去,露出他細瘦的身子,這還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他把花襯衫穿在自己身上,不大不小,還算合身,健三一郎此時就很可笑的樣子,下身穿著軍褲,軍鞋是翻毛的那種,上身是一件女孩子的襯衫,手裡提著文件盒和一支裝在槍套里的槍。他又向前走去,先是發現了一隻鞋,不遠處又是一隻,他甩開自己原來的軍鞋,把鞋穿上,又向前走,又發現地上掉落的一隻包裹,他上前打開,裡面是一些衣物,他胡亂地翻揀著,找出一條褲子,躺在一個牆角里把褲子換上,這次,健三一郎變成了一個跑路少年。

他看著脫下的衣物,拎起文件盒,還有那把手槍,一時無所適從,他的腦子裡馬上跳出三天前電報組長佐佐木交給他任務的情形,佐佐木把密碼本和機密文件交給他,惡狠狠地說:這是聯隊所有的軍事機密,你要保護好它們,這比你命都重要。

他接過文件盒,挎在自己身上,覺得自己半邊身子都快被壓垮了,他還是立住腳沖佐佐木說了一聲:是!並向佐佐木敬了個軍禮。

此時健三一郎提著文件盒還有一支手槍,仍覺得這兩樣東西重如千斤。他把牛皮文件盒打開,拿出裡面的密碼本和文件,想了想,胡亂地裝在腰間,就剩下那把槍了,槍不大,此時提在他手裡卻觸目驚心的樣子。他先是把槍拿出來,把槍套扔掉,提在手裡仍沉甸甸的。索性他又把槍插在褲腰上,整理好衣褲。

一發冷炮打過來,帶著嘯叫,在不遠處炸了。健三一郎下意識地趴下,炸響過後,他爬起來,沒命地向前跑去,下意識讓他跑,何處是落腳之地,他並不清楚,只是奔跑。

弄堂里一個普通的人家,林嫂奶著出生不久的孩子,她坐在屋裡幾乎一夜沒有合眼,槍炮聲在郊外響了一夜,她就不合眼睛地抱著孩子坐了一夜。

林嫂的丈夫是名軍人,職務是副連長,在上海已經戰鬥兩個月了,前幾天部隊換房,曾經回來過一次,看了一眼他們娘倆,留下兩塊銀圓,沒說幾句話,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看了一眼他們娘倆,說了一句:我走了,你們保重。

林連副說走就走了,他是個軍人,帥氣而又陽剛,卡賓槍背在他身上,子彈袋鼓鼓的,林連副告別林嫂,就又融入到了郊外的槍炮聲之中了。

丈夫在外面浴血戰鬥,林嫂片刻不得安寧,丈夫的安危,她只能靠想像了。林嫂心裡裝著上帝,她不停地為丈夫禱告,在胸前畫著十字。

孩子睡著了,她把孩子放下,外面的槍炮聲又隱約地傳來。

林嫂把孩子放下,拿出一朵棉花,撕開,塞在孩子耳朵里,又在孩子身上蓋了一床小被子,林嫂輕手輕腳地走出去。

林嫂站在院子里向遠處眺望,她並看不到什麼,弄堂里的人大都跑路了,拖兒帶女,拉家帶口的。林嫂一直沒走,她在等她的丈夫,那個林連副,林嫂知道,林連副不會不管她們娘倆的,丈夫是軍人,他會安排她們後路的,即便丈夫本人回不來,他也會託人告知她們娘倆的,這就是她在這裡等下去的理由。

健三一郎昏頭暈腦地跑進弄堂,外面槍聲響著,還有奔跑的腳步聲,不知是中國軍人在追殺日本軍人,還是日本軍人已經打進了城內。

健三一郎很怕,他怕中國軍人,也怕日本人,他怕的不是人,是戰爭。槍炮聲就是戰爭。

健三一郎來到中國幾個月了,他沒開過一槍,他只會發報,接收電報,把電文譯出來交給他的長官。昨天的一戰是短兵相接,仗打了一夜,他抱著電台蹲在掩體里一夜,一發炮彈落下來,他便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陣地已經死寂了。

健三一郎糊裡糊塗地跑進中國弄堂,他下意識地要躲起來,他怕人,也怕槍聲,此時,他只想躲起來。

他跑進弄堂,試圖去推開一扇又一扇門,門都被關死了,他沒推開,也沒敢駐足,他像一隻沒頭蒼蠅,稀里糊塗地撞開了林嫂的門。林嫂的門沒插,那是留給丈夫的門。

門被推開,或者被撞開,林嫂吃了一驚,欣喜的神情馬上被驚愕所代替,期盼中的開門不是丈夫,卻是一個驚慌失措的少年。

少年驚怔地打量著林嫂,林嫂也如此這般望著少年。兩人相視著。

林嫂顫顫地喊了一聲:你是誰,為什麼到這來。

他聽不懂她的話,眼神里有些猶豫,更多的是慌亂。

林嫂看到了門後的頂門的木棍,林嫂過去,抓過木棍指向他,仍顫著聲:你不是打劫吧,除了屋裡的孩子,家裡什麼也沒有。

林嫂拿著木棍,像拿了一桿槍一樣地對著少年。

少年想轉身跑掉,少年很餓,他原本進門找點吃的,他已經幾天沒有吃東西了,自從進入陣地開始。他被眼前女人的敵視嚇著了,還沒轉過身,少年搖晃一下,最後跌倒了,直挺挺地摔在了林嫂面前。

少年倒下了,林嫂握著木棍,樣子有些手足無措,她提著木棍,繞著少年走了兩圈,蹲下身,又用手試了試少年的鼻息,鼻息微弱。她扔掉木棍,抓起少年的肩,搖晃著:醒醒,醒醒,你從哪裡來,你醒醒……

少年仍昏迷著,身子隨林嫂搖晃東倒西歪的樣子。

林嫂放下少年,一籌莫展的樣子,她想起了什麼,奔回屋內,少頃出來,拿過一個盛水的缸子,她又蹲下身給少年喂水,水流進了少年嘴裡,少年下意識地吮吸著水,胸部劇烈起伏著,呼吸聲急促有力起來。

林嫂放下水缸子,復又進門,拿出一個菜糰子去喂少年,少年因沒蘇醒,無法去吃,林嫂幾次嘗試,少年都無法吃到菜糰子。林嫂嘆口氣,茫然四顧,她低頭看見奶水浸濕了衣襟,她又望眼少年。拿起喝水的缸子,走回屋內,林嫂站在一角,撩起衣襟,往缸子里擠奶,奶水恣意地沖在缸壁上,她擠完這隻奶子,回頭看了眼熟睡的孩子,又去擠下一隻奶子,奶水很沖,很旺,嘩嘩地衝進缸子里。

林嫂站到少年面前時,缸子里已有了小半奶水,林嫂蹲下身,把少年的頭放到自己的腿上,用奶水喂著少年,少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然後大口地喝了起來,一直到缸子里再也沒了奶水。林嫂把最後一滴奶倒進了少年的嘴裡。

少年哼了一聲,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他抬頭的第一眼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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