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過兵的二叔 十六

時間轉眼就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二叔在無限的仰望和等待中,老了。頭髮慢慢地變成了灰色,最後就是一頭蒼白了。

在這期盼、等待中,二叔真的就等來了希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改革的大潮滾滾而來,很多的港商、台商輾轉著回到了大陸,隔絕了三十多年後,關於台灣的消息像三月的春風,吹向大江南北。

那一陣子,是二叔最忙碌的日子,他天天忙著寫信,尋找著小婉和兒子。二叔怕自己寫得不清楚,還把屯裡識字的人叫到了家裡。一張炕桌放在炕上,寫信的人盤腿坐在炕上,二叔蹲在地上,仰著頭,一腔的期望都彙集到了那雙混濁的目光里。

一封封信寫好了,卻不知投向何方。二叔只能在信皮上寫下「台灣」兩個字。寄往台灣的信,像一隻只鴿子從二叔的手上飛走了,剩下的只是甜蜜地等待。

在幸福的期待中,二叔一閉上眼睛就會做夢,夢裡,他依稀地看到小婉牽著兒子的手,款款地向他走來,卻永遠也走不近他。二叔一著急就醒了,他睜開眼睛,仍沒走出夢境。他蒼涼著聲音高喊:小婉,你們可想死俺了。

二叔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夢裡還是夢外了。

二叔沒有等來小婉和兒子,卻等來了市台辦的人。

市台辦來了兩個人,一個戴著眼鏡,另一個不戴。兩個人找到二叔,就把二叔攙到了有陽光的院子里。

二叔的老屋原來是有窗子的,後來被二叔給封死了,屋裡就晝夜不分了。二叔喜歡在黑暗中等待,黑暗中的二叔才會有夢。

此時二叔坐在院子里,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

兩個市台辦的工作人員很有耐心的樣子,一左一右挨著二叔坐下了。然後,他們開始給二叔講了一個古老而又冗長的故事。故事從當年的重慶講起,講到了最後飛離重慶的那架飛機。飛機起飛了,飛到了天上,一直飛到了福建,飛過了廈門的天空。在飛到海峽上空時,飛機就掉了下來。後來,就墜到了海里。人們分析飛機出事的原因是嚴重超載,又遇上了氣流,飛機只能是掉到了海里。

剛開始,二叔還迷迷糊糊地聽著,彷彿在聽別人的故事,他甚至不停地沖兩個台辦的人點著頭,表示自己聽懂了。

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二叔就直愣愣地望著台辦的兩個人。他用勁兒地想,用盡渾身力氣地想。後來,二叔「咕咚」一聲,就倒下了。

在二叔那片熟悉的天空里,小婉和兒子在那裡永遠地定格了。

又過了一陣子,人們才知道二叔出家了。

二叔出家的寺廟在一座山上。那裡的香火很盛,善男信女排著隊去寺廟上香。香霧整日在寺廟的上空繚繞著。人們走到這裡,像是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父親終於離休了。離休的父親享受著軍區副職的待遇,住二層小樓,有專車,還有秘書。

離休後的父親,又看望了一次二叔。

父親的車開到山上,便開不動了。

父親在秘書的陪伴下開始爬山。父親一邊爬山,一邊看地形。父親停下來喘息的時候,沖身邊的秘書說:你看這地形,很適合打伏擊。給我一個團,敵人一個軍也休想衝破我的陣地。

秘書聽了,笑一笑,擦一把臉上的汗。秘書很年輕,還沒有打過仗。

在寺廟的大殿里,父親終於見到了二叔。二叔也看到了父親。

父親不說話,二叔也沒有說話。二叔出家之後,似乎換了一個人,渾濁的目光開始變得清澈,蒼白的頭也有些泛黑了,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二叔突然拿出一炷香,遞給父親:上炷香吧。

父親把那炷香接過來,又扔掉了。

父親帶著秘書走了,下山的父親沒有說一句話。

二叔望著父親的背影,一直到父親在台階下消失。二叔把父親扔在地上的香撿起來,端端正正地供在香爐里。

寺廟裡又多了炷香火,飄飄裊裊,一直飛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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