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過兵的二叔 十四

整個鄉村在最初的日子裡是平靜的,人們依然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土改之後,分到每個人名下的土地,又歸為集體所有了。人們在村支書老奎的帶領下,集體在田間地頭勞作著。

二叔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此時的二叔回到家鄉又已經十幾個年頭過去了。

二叔勞作在鄉親們中間,從來不多話。他的外表看上去已經和這裡土生土長的人沒有什麼區別了。唯一的區別就是二叔總在那裡發獃。鄉親們不發獃,頂多走會兒神,馬上就回來了,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二叔的發獃和鄉親們相比與眾不同,他像軍人似的立在某一個角落裡,挺胸抬頭,向天邊的一角遙望著,表情凝重而蒼涼。人們看著二叔發獃,不得不想點兒什麼。總在發獃的二叔,讓人看了想哭。

老奎叔是村支部書記,老奎叔可以說是資歷很老的黨員了,抗聯的時候就是地下交通員。如今做了村支書,在鄉親們的眼裡,老奎叔、二叔是村裡兩個比較高級的人,是見過世面、也經歷過生死的人。只有他們兩個人才有資格平起平坐。

老奎叔經常找二叔聊一聊。老奎叔看見二叔發獃,就湊過來,站在二叔身邊,沖二叔的視線望了眼,說:小石頭啊,又望台灣哪。

聽老奎叔這麼說,二叔就緩緩地把目光移過來,悠長地吐口氣:俺那小子,今年都二十歲了,昨天是他二十歲的生日。

老奎叔就把身子蹲下去了,嘆了口氣,掏出煙來吸,深一口、淺一口的。

二叔也蹲下了,用個樹棍去摳地上的土,一下,一下的。

老奎叔就咒一聲:狗日的台灣,咋還不解放哩。

二叔的目光又望著了頭頂那方天空,他堅信那方天空下就是孤島台灣。於是,二叔每天都無數次地站那個方向呆望著。

二叔在鄉親們的眼裡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二叔的做派決定了二叔的與眾不同。

風平浪靜的鄉親,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還是受到了衝擊。人們要尋找批鬥對象、「革命」的對象,於是老屯的地主、富農什麼的便首當其衝,定期、不定期地被胸前掛個牌子,低頭站在眾人面前。

鄉親們都是些老實巴交的人,肚子里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東西,解放前,這些地主、富農是有些家產和田地,但那也是人家祖上掙下的產業,想開了,鄉親們也沒啥可嫉恨的,有的只是羨慕而已,誰讓咱八輩上沒這份祖業呢。如今,看著這些已被改造過的地主、富農,戰戰抖抖地縮在那裡,大家也就喊兩聲口號,揮揮無力的拳頭,做做樣子罷了。然後,就又該幹啥幹啥了。

一天,公社的胡主任來到了老屯,身後還帶著民兵和鄉助理等人。

胡主任背著手,臉色陰沉地找到了老奎叔。

胡主任聲音沉重地沖老奎說:老奎呀,你這個老黨員的黨性不高啊。

老奎叔迷瞪著眼睛望著胡主任。

胡主任又說:你們屯的小石頭可是有大問題的人哩。

老奎叔不解,一臉疑惑地問:他有啥問題呢?

胡主任就幫老奎叔分析道:他當過國民黨的團長吧?!

老奎叔點點頭:這俺聽他說過。

胡主任又說:他娶過國民黨大官的女兒做過老婆,還生過孩子吧?

老奎叔又點頭,這些他以前都聽二叔親口說過。

胡主任還說:聽人家說他一直在想著台灣,念著台灣。

老奎叔說:他那是想台灣的老婆孩子呢。

胡主任拍手道:這就對了嘛,種種跡象表明他是特務,是有海外關係的特務。

老奎叔立馬就變聲變色地說:怎麼可能,不會吧?小石頭回家這麼多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沒事就是發獃,他也沒幹啥呀?

胡主任已經沒時間聽老奎叔解釋那麼多了,他揮揮手,沖身後的民兵助理喊:去搜一下,看他的電台藏到了什麼地方?

胡主任帶著民兵走進二叔的老屋時,人們都望見了門上那塊「光榮軍屬」的牌子,人們愣了愣,甚至停了腳步。看到這塊牌子,人們就想到了父親,此時的父親已經是一位軍長了。

很快,人們在牌子前怔了一下,就長驅直入了。

一干人齊心協力,翻箱倒櫃地尋找著。

二叔不看他們,躲在院子里,望著頭上的天空。

胡主任帶領著眾人找了一氣,又找了一氣。老屋從裡到外就那麼大一塊地方,尋來找去的,也沒有找出有價值的東西。最後,胡主任就停在了二叔跟前,背著手,微笑著沖二叔說:團座啊,想啥哪?

胡主任當過解放軍的營長,當年和國民黨的隊伍廝殺過,他天生的對國民黨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當過國民黨團長的二叔,便成了他眼裡最大的敵人,是天然的敵人。不用其他的證據,就憑二叔當過國民黨這一點就足夠了。

微笑的胡主任立馬就不笑了,他沖民兵揮了一下手,呵斥道:給我綁上。

馬上就有兩個民兵衝上來,不由分說把二叔捆上了。二叔不推不拒的,有些困惑地望著胡主任。

老奎叔眼見著眼前的局勢發展成了這樣,便想上來解勸。他拉著胡主任的衣角說:不看僧面看佛面,小石頭可是軍屬哩。

胡主任馬上把臉拉了下來,他推開老奎叔:你別摻和,他哥是他哥,他是他。中央領導的親人還有叛變的呢。

胡主任揮著手,強行把二叔推搡著帶走了。

二叔走得很平靜,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頭頂的那片天空。

老奎叔覺得事情重大,趕緊派人去城裡找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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