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過兵的二叔 十

二叔面對著大海,一雙目光望得痴痴獃獃,走火入魔。

天之涯,海之角,二叔尋找親人的路走到了盡頭,心卻漂洋過海,再也扯不回來了。

二叔跪在海邊的沙灘上,一聲聲呼喚著小婉和兒子,邈遠的聲音被滔天的海浪撕扯得一縷一縷,晾在了沙灘上。

台灣島似乎近在咫尺,可二叔卻覺得遙遠得沒有盡頭。他喊破了喉嚨,心在流血。二叔夢遊似的走在沙灘上,天還是那個天,二叔卻覺得把自己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二叔記不清是何時離開大海的。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裡,當他出現在老屯時,二叔怔住了,眼前的老屯既熟悉又陌生。老屯是生他養他的地方,十五歲那年,他隨父親參加了隊伍,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在外面風風雨雨地走了一遭,然後又夢遊似的回來了。不知是天意還是心意?總之,二叔走回了老屯。

老屯的人們在驚愕之後,還是很快認出了二叔。老屯的人都知道父親和二叔當年去參加八路軍了,以後就一直沒有了消息,是死是活沒人知道。此時的二叔夢一樣地出現在老屯,人們在驚呼、愕然之後,就接納了二叔。

二叔畢竟是從外面回來的,是當過兵的人,這一點屯裡的人確信無疑。人們紛紛把二叔圍了,七嘴八舌地打探著外面的消息。二叔痴著一雙眼睛,瞪著似曾熟悉又陌生的鄉親們:俺是當過兵的人,怕啥?俺現在啥也不怕了。

在人們的心裡,二叔就是當過兵的人,走南闖北,大難不死,如今又回來了。這在屯人面前,已經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了。雖然解放了,新中國在毛主席的湖南普通話里已經誕生了,但老屯畢竟是老屯,外面的許多事情,老屯的人並不清楚,和以前相比,不過是多了一份土地。現在是自己在養活自己了,餘下的,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個那個地。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著。

老屯的人是善良的,也是寬容的。他們齊心協力,把父親和二叔原來居住過的老房子重新收拾了,千瘡百孔的老屋就又可以住人了。二叔便住了進去。

面對二叔,人們的新鮮和好奇過去之後,就都想起了父親。大家圍著那間老屋和二叔便打探起了父親。

一提起父親,二叔的思路就從天上回到了人間。在平津戰役之前,天津城外,二叔最後見了父親,再以後,父親就像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二叔也曾想過父親,但只是一瞬間的事,那時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小婉和兒子的身上。似乎他早已經意識到了,幸福的日子過一天會少一天。他在幸福中逃難,先是南京失守,然後是重慶,幸福始終在飄忽不定中。終於,他的幸福徹底地夭折了。

想到父親,二叔就怔了怔,望著眾人:他要是不死,俺想也該當大官了。

二叔和眾鄉親在念叨父親時,父親雖然沒當上什麼大官,但也是團長了。他的部隊就駐紮在瀋陽城內。父親隨解放大軍,從東北出發,一直到海南島,後來又從南方回來了。

部隊終於進城了,經過了一輪又一輪艱苦的愛情追逐後,父親終於和他暗戀的淑琴結婚了。

新婚的父親在幸福生活中就想到了二叔。父親想二叔的心情遠比二叔想父親時的心情要複雜得多。

天津城外見過二叔之後,父親曾天真地認為,二叔會帶著一家老小,從天津城裡出來,回到他的身邊。結果,二叔這一去便石沉大海。

從那時開始,父親就在每一次的戰鬥後,開始留意那些長長的俘虜隊伍,也會找來俘虜的花名冊,期望從中能看到二叔的名字。這是最好的一種結果了。在俘虜中找不到二叔,父親就在陣地上查看那些陣亡的國民黨軍官,每次摸到那些發涼的屍體時,心裡都會揪緊一陣子。結果,二叔似乎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父親的心便一直懸著。

父親對二叔的猜測大致有三種結果:第一種是陣亡了,在某次戰役中了流彈的二叔,倒在了大批的國民黨士兵當中。第二種結果就是逃到了台灣,那將是二叔的另一番世界。最後一種結果是,二叔被解放軍俘虜後,發了回家的路費,又回到了老屯。

父親想起第三種結果,便想起了老屯。此時的老屯在父親的心中,變得既朦朧又清晰。

父親就想:該回一次老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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