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事 一

五一節前夕,七十三歲的老人,張伯祥失蹤了。

張伯祥是在和老伴李少芬在超市採購東西時失蹤的。

七十三歲的張伯祥幾年前就患上了老年痴呆。張伯祥退休前是名小學的數學老師,其實老年痴呆在退休前就已經有徵兆了。他經常在上課時發獃,正講著一道數學題,講到一半時,竟然忘了繼續講下去,大睜著眼睛望著眼前的孩子們,孩子們睜著小眼睛看著自己的老師。後來有孩子家長把張伯祥老師這種教學狀態反映給校長,校長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也發現了張伯祥老師這種狀況,於是就找張伯祥談了一次話,大體意思是,辛苦了幾十年的張老師老了,不適合教學了,離開課堂,負責教具工作。張伯祥教了一輩子孩子,冷不丁離開課堂還有些不舍,紅著眼圈和孩子們告別,專心管起了教具工作。張老師管教具,也經常丟三落四的,經常把教具錯發和漏發,引得一些老師們也很有意見。

妻子李少芬也是名老師,和張伯祥在一個學校,李少芬在五十五歲時就退休了。李少芬起初對學校的風言風語並沒往心上去,只是覺得自己的愛人年紀大了,忘性也大了,人老了這一切也屬正常。直到五十九歲那一年,張伯祥提前一年退休回到家裡,沒事可乾的張伯祥回到家裡後,坐在那裡經常發獃,早晨吃過的飯,過了中午就忘了早晨吃什麼了,一副無辜無奈的神情。

那會兒,家住昌平的大兒子張守強回到家裡一趟,許久不回家的大兒子張守強站在父親面前,父親瞪著眼睛一連問了張守強幾遍:你找誰,你走錯門了。父親這麼問話,讓兒子非常驚愕和失落,把一張臉湊到父親面前,也一連說了幾句:爸,你糊塗了,我是張守強,你連我都不認識了?父親端詳了張守強許久,突然說了一句:老大,你回來了。

老大回來了,張伯祥馬上讓老伴李少芬去做包子。在張伯祥一家的生活中,吃包子就是改善伙食。以前一家人住在牛街,牛街上的牛肉包子很有名,因為牛街住的大都是回民,侍弄牛羊肉很講究,清真食品也很有講究,因此,牛肉包子也著名起來。張伯祥打小就生在北京,長在牛街,童年的口味是很難改變的,許多年過去了,一家人仍然把牛肉包子當成最好的食品。後來牛街改造,張伯祥為了改善一家人的居住條件,離開了寸土寸金的牛街。

那會兒家裡三個孩子,老大已經另立門戶了,住在單位臨時分配的公寓房裡,老二張守志在機關工作,那會兒的機關已經不再分配住房了,只能自力更生,買商品房了。老二張守志沒錢買房,住在岳父岳母家裡。岳父岳母是個處級幹部,家裡有一處三居室,就這麼一個閨女,於是老二張守志自打結婚起就名正言順地住進了岳父岳母家。這在北京被稱為「倒插門」,雖然張伯祥和李少芬是一對知識分子,但事實就是這樣,臉上心上,也很是不受用了好些日子。

老三是個女兒,那會兒剛大學畢業的張娜,聽說在上大學時就轟轟烈烈地談起了戀愛,人雖然畢業了,這戀愛也談得有頭無尾的樣子,沒有結婚的意思,據說男朋友又考上了研究生,為了學業自然是不能結婚。女兒張娜在大學畢業後仍住在家裡,在一家公司上班,早出晚歸的,一邊談戀愛一邊上班,很忙碌很有理想的樣子。

牛街拆遷了,趕上了千載難逢的一個機會,於是張伯祥和李少芬兩人就研究,研究來研究去,又召開了一次家庭會議,在充分地聽取了孩子們的意見後,終於決定,不再遷回牛街了,而是要一筆拆遷款,捲鋪蓋走人。原因是,兩位老人要把拆遷款一分為四,給三個孩子留三份,自己留一份。用這些拆遷款自己去買房。拆遷款終於下來了,老兩口那會也都快要退休了,不在乎去哪裡居住了。於是他們跑到大興買了一套兩居室的房子,老大借著父母的拆遷款,一咬牙,一跺腳跑到昌平回龍觀也貸款買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老二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的日子也夠夠的了,因為沒條件,只能忍氣吞聲地將就著,現在有了父母給的拆遷款,於是也開始張羅著買房,跑遍了北京城,對比房子,對比錢,最後很豪氣地在通州買了一套房子,比老大的回龍觀要優越一些,也離城裡近一些。

老三張娜,那會正專心地談戀愛,滿腦子都是愛情,還沒想到吃喝拉撒這些俗事,父母把錢遞給她時,她連正眼都沒看一眼,只是說:爸媽,這錢是你們的,存起來吧。

父母見女兒根本不把這錢當回事,於是,就把錢暫時存到了女兒張娜的名下,張娜一如既往,該幹什麼幹什麼,把自己當成了個沒錢的屌絲,活在愛情的夢裡。

現在女兒已遠嫁到上海去了,九年戀愛,換回了男朋友讀完了博士,但男朋友在北京沒找到合適的工作,上海有一家單位同意接收他,於是男朋友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北京去了上海,女兒張娜也老大不小了,況且,這戀愛從大學談到博士,一談就是九年,她舍不下九年的愛情,和父母揮揮手,說了聲拜拜,一竿子扎到了上海,經營她的愛情去了。

後來,父母就老了,都相繼退休了。

女兒張娜,因為一下子去了上海,回一趟北京肯定不那麼容易,只是利用出差,或年呀節的,偶爾回來一次,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很忙碌很辛苦的樣子。

女兒離開北京去上海,就把名下存有父母給的拆遷款的存摺帶走了,後來父母聽說,女兒就是用這筆款,付了首付,在上海浦東買了一套房子,貸了二十年的款,終於買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

退了休的張伯祥和李少芬已經沒有更多的能力幫助兒女們了,操心依舊操心,惦記也一如以前一樣的惦記,怎奈力不從心了,兒女們都大了,也就隨大勢而去了。

北京的兩個兒子,一個住在北面,一個住在東邊,他們住在南面,浩大的北京城,雖說叫一個城,這東南西北的,孩子們回來一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剛開始周末時,老大從北面,老二從東面,千里迢迢,坐地鐵又轉公交,折騰兩個小時趕到大興,吃頓父親母親合力做的牛肉包子,又披星戴月地四散了,搞得兩個兒子很疲憊。老大張守強一晃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生活的操勞,已經讓他滿頭白髮了。老二也四十齣頭了,在機關先是當科員,後來又當了科長,前兩年又弄上了個副處長,自己也買了輛車,車雖然不貴,十幾萬的樣子,畢竟也算是有車族了,偶爾,也有送禮的人把國產車後備廂塞滿,有時,老二開著車,快半夜了跑到大興的父母家裡,把後備廂里的雞鴨魚肉之類的東西送給父母,又開著車一溜煙地趕回通州。父母對兒女的孝順是心滿意足的,更重要的是為兒女們的出息。

張伯祥和李少芬兩人在睡不著時也多次合計過,這三個孩子,老二最有出息,身份是政府機關的工作人員,還帶著長,這樣一路下去,這個「長」會越來越大,人往高處走嘛,「長」做大了,父母管不了孩子們了,老二也會有能力幫助老大和老三的。兩人想到這也就很欣慰。在情感的投入上對老二就有些偏心,或者叫重視。

每逢老二張守志回到家裡,父母對他是最隆重的,不僅做牛肉包子,還要做上一個白菜豆腐湯,放上粉絲什麼的,遇到年節,還要做上幾個菜,父親張伯祥要陪老二小喝幾口,酒自然是老二從後備廂拉來的,偶爾也會有茅台、五糧液什麼的,但那只是偶爾,細心的父親是捨不得喝的,收藏起來,等著過年過節的和兒女們相聚時才拿出來。漸漸地,老二張守志在一家人心目中的威信樹立起來了,家裡的大事小情都是老二拿主意。張守志,這位機關的副處長,見多識廣,每逢做出重大決定時,總是先喝幾口茶,再吸上兩支煙,然後就有了思路,說出來,一家人聽了,果然,頭頭是道,高瞻遠矚,有理有據,一家人就按老二的思路辦了。因此,老二的地位就顯而易見了。

老大偶然回家,發現了父親的不同尋常,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識了,這能是小事嗎?於是把電話打給老二張守志,把父親的病情彙報了。老二張守志在電話那頭,想都沒想便說:爸這病可能是老年痴呆!

老大就在電話這頭愣住了,這病聽說過,但在現實生活中他沒見過。教小學數學的父親,在他們的印象里是多麼聰明的一個人呢,不僅對數學敏感,生活中也處處透著仔細,日子也總是過得精打細算。

小時候,三個孩子都在上學,日子過得並不寬裕,父親為了節省錢,總是自己做練習本,買來白紙,裁成練習本大小,再裝訂起來,剩下的事就是父親坐在燈下,戴上花鏡,用尺子和筆在白紙的練習本上,畫出筆直的田字格,或者是橫格。一筆一筆,一頁一頁,一個練習本做好,放到他們書包里,每每從書包里拿出這些練習本時,都會想起父親坐在檯燈下一絲不苟的樣子。有時都半夜了,父親仍然在那一筆一畫地畫著。

一想起父親老年痴呆了,老大就哭了,很無助很無奈的樣子。半晌他沖電話那頭的弟弟問:老二,爸得了這病,怎麼辦?

老二在電話那頭一邊衝下屬交代著事情,一邊抽空沖他說:哥,你別急,等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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