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 草樓鋪之歌

兩年前,蘆青河邊的果園每年都要丟失好多果子。主要原因是園中有條通海大道,無數人早早晚晚就踏著這路去買魚,去趕海,去洗澡……果園裡每年都派幾名身強力壯的小夥子護園,但最後蘋果還是「在劫難逃」。有一天,果園領導領來了一個笑眯眯的老頭兒,向人們介紹說:「以後,他就負責看園子。」

人們都認識這個叫「二老盤」的人,並且都知道他是個極有意思的人:愛唱戲,一高興就唱起來,那曲調和詞兒常常是隨口編來,想到哪裡就唱到哪裡。可他能看好園子嗎?

二老盤也知道人們不大信得過他。他只不吱聲,當時讓人幫忙抬來四棵高大出奇的楊木豎在果園正中,然後在頂端搭起了一個草鋪子。他說這叫「草樓鋪」——看園子的人就應該住在草樓鋪上。最後他讓領導給配個助手,領導說:「我們有果園民兵,你挑最強悍的。」他擺擺手:「看園子是輕鬆活兒,最弱的就中。」領導想了想,說出了「常奇」兩個字,大家立刻哄的一聲笑了。

常奇十八九歲,長得十分瘦弱,臉色黃黃的,身材也極為單薄,側著看去就像一扇破敗的門板。更有趣的是那雙眼睛:看起東西來,那有些歪斜的左眼總要執拗地瞥到一邊去。當人們嬉鬧著將他從人堆里推搡出來時,他就那樣獃獃地站著,像做下什麼錯事似的低頭掐弄著手指,只偶爾抬頭瞅一眼二老盤,那左眼卻總要歪到高高的草樓鋪上。大家又笑了起來。一個叫「老憨」的青年這時不知從哪兒揀來一個綠色的大豆蟲,一下放在了他蓬亂無光的頭髮上。常奇的肩膀本能地往後縮一下,然後伸手把豆蟲拂掉了,也不吱聲。

二老盤把那隻粗大的手掌按在他瘦瘦的肩頭上,說了句:「上樓吧,小夥子!」兩人便「吱嘎吱嘎」地踏響了木梯,登上草樓鋪。

一圈兒人圍在下面看著,就像在等待一件即將發生的神奇事情,久久不願散去。但見他們在上面也只是穩穩地坐著,最後只好失望地離去了。

常奇在果園做了幾年活,還是第一次登這麼高。他望到果園的邊緣了。他看到那條通海的大路原來是從園子南邊的一個角落裡伸延出來,又在園子中間——那片山楂樹那兒擰了幾下身子,穿出最北邊的幾排梨樹遠去,奔向了大海……二老盤也看了一會兒,然後就動手鋪一塊草墊子,嘴裡咕噥說:「這叫『站在草樓鋪,放眼全果園』!抬頭一望,老大一塊園子就像鋪在胸口上一樣,是吧!是吧!」他說著就唱起來:「好一派北園——風光——」可是常奇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只是彎著腰幫忙鋪草墊子……

漸漸的,那些總想從果園裡占點便宜的人,知道他們遇到怎樣的敵手了:有人若無其事地在月色朦朧的路上走著,走著,陣陣梨香撲鼻,他忍不住猛一伸手去抓路旁的枝丫——可就在這時,那一串梨子突然顯得耀眼奪目,原來從草樓鋪上射過來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束,同時便聽到二老盤的高聲吆喝:「夥計,我給你照著亮兒,別讓樹枝捅了臉!」有人偷偷地鑽到林子深處,先坐在樹下喘息一會兒,然後從褲腰裡拖出一條細長的布袋——這會兒,一邊的樹杈上會突然蹦下一個人來,正是常奇,有些畏懼地站在那兒,默不作聲,只是那雙略顯歪斜的眼睛翻動著,不時地向他瞅一下,再瞅一下……

總之,在他們登上草樓鋪一年多的時間裡,果園再也沒有遭受大的損失,同時威名大振,遠遠近近都知道河邊果園有一個草樓鋪了。

但也有些小的損失。這是因為二老盤過分地喜歡和相信讀書人。離果園不遠是鄉村小學,有個姓郭的老師常來草樓鋪上玩耍,少不了吃些果子。郭老師是縣廣播站的通訊員,大家從喇叭里聽到他的名字,都知道他是個「寫書」的人,了不得哩!二老盤對讀書人從來都是無比敬畏的,他見郭老師進了園子,老遠地就喊:「瞎呀!趕緊上草樓鋪呀!你不知道上邊有多麼風涼……」

郭老師上了草樓鋪。他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看人的時候總要先把脖子仰起來,然後再向著要看的方向擰過去。二老盤覺得被這樣看一下也是光榮的。他嚷著:「常奇,常奇!摘果子去!摘果子去!」

常奇不作聲,身子一扭,趴在鋪沿上,一出溜就下了梯子。他真是爬得嫻熟了。不一會兒,他就抱來了果子,於是郭老師揀個最鮮最大的吃起來。二老盤出於禮貌,也陪著吃一個,並對常奇說:「吃!」常奇瘦削的小手在寬大的袖口裡擺動一下,然後異常謹慎地伸出來,摸在一個最小的蘋果上……

有一次,郭老師看到柱子上掛了一把二胡,問:「會拉嗎?」二老盤不好意思地笑笑:「哪裡!我不會,我喜歡這東西。」郭老師於是取過來,調了弦拉起來。

常奇抬起了眼睛,直盯著兩根震顫的弦。

二老盤笑眯眯地站起來,頭隨著曲調一點一點,然後竟放開嗓子唱起來:「……說起我二老盤哎,不忘八○年。就是這一年,我進了大果園。搭起了草樓鋪,我說話就算數……」

常奇注視的是兩根琴弦,但略顯歪斜的左眼卻像是盯住了二老盤。二老盤於是唱道:「小常奇你莫看上了癮,下樓看有沒有做賊的人……」

常奇正聽得入迷,突然覺出末兩句唱詞是針對他的,於是趕緊下了草樓鋪。

奇怪的是,郭老師和二老盤竟也能合到一個節拍上。唱罷,郭老師笑了,二老盤也笑了。二老盤在一邊打量著,特別注意觀察郭老師的那個腦袋——他想,這腦袋也真是奇特,能寫書!他試探著問:「郭老師,你咋就能寫那麼多……拿去廣播呢?」

「哦哦,」郭老師用手扶了扶眼鏡,「這主要是配合形勢的……抓准『主題思想』……總之,講不清楚的。」他很客氣地笑了笑。

郭老師是草樓鋪上的常客了,二老盤總是歡迎他,他也總是吃掉一些果子。

一年之後,果園被幾十個有膽氣的人聯合起來包產了。二老盤扯著常奇的手去辭職,可人家立即阻攔說,他們包下果園,是連草樓鋪、連二老盤和常奇一塊兒包下了的,今後兩個人的工錢就在果園裡出,讓他們回草樓鋪去。

二老盤於是扯上常奇的手,重新回到了草樓鋪。

常奇幹什麼都跟在二老盤的身後,不聲不響的。二老盤問他什麼,他要不只點點頭,要不就只是搖一搖頭罷了。二老盤打量著他,不解地說:「奇怪!我在你這個年紀,愛說愛笑,高興了就蹦幾下。你這孩子……倒是好孩子,就是……唉唉,也許有什麼病吧?」說著把他的胳膊拉起來,挽起袖子用手捏了捏,失望地說一聲,「這胳膊太細了,這不是男子漢!」

但有一次上草樓鋪,常奇登在前面,二老盤看著常奇肉鼓鼓的小腿一屈一伸,就伸手輕輕砍了它一下。奇怪的是它就像沒有知覺一樣,依然一伸一屈地往上登去……二老盤愣住了。上了鋪子,一把拽過常奇的腿腳,用手按一按,發現腿上全是結結實實的肌肉。他笑了,接著用力捶了常奇一下,喊道:「嗯,對,這就是男子漢的筋骨!你硬是練就的,草樓鋪,大樹,翻上來爬下去,這就生了一腿硬硬的肉……」二老盤高興極了,從口袋裡摸出煙鍋點上,吸了幾口,又磕掉。又摸了摸常奇又細又軟的胳膊,說:

「上身還不行——不是男子漢:那是沒有練成。等我閑下來教你『功夫』吧……」

常奇一直默默地坐在那兒,這時眼睛一亮說:「你會……『功夫』?」

「看著!」二老盤從草樓鋪上站起來,將煙鍋插在腰上,然後兩手在胸前架起來,左腿使勁地弓起……

「這就是嗎?」

「就是!武松也有過這一招。」二老盤說完收回姿勢,重新坐下來吸煙了。

常奇把身子倚在柱子上,輕輕地將眼睛眯起來。他在想心事。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事最重呢。他常常一個人找個僻靜角落坐下來,讓暖融融的陽光照耀著,開始想他的心事了。

常奇的爸爸是個啞巴,有一年打派仗,被一方拉去作證,由於沒有比畫清楚而引起了混亂。兩軍對陣時把他給傷了,不久就死了。常奇剛剛五歲,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了。他從小體弱多病,也讀不好書,就索性早早來果園裡做活了。在果園裡,他一說話別人就笑,於是就常常閉著嘴巴。有人開心了就過來彈他幾下腦殼,而且還說:「西瓜熟了,西瓜熟了。」他在心中積攢著憤怒,有一次終於伸手抵擋那兩根伸向腦殼的手指了,結果是被對方揪住衣領,只輕輕一拎就提離地面,大家鬨笑了一場。

常奇這會兒想的是:我學會了「功夫」,絕對不欺負人的,我只用它護身!

這天郭老師又來了。二老盤帶著深深的憂慮,指著常奇問他:「你說他為什麼長得這麼弱呢?」

郭老師看著常奇,搖搖頭:「在果園裡工作,維生素倒不會缺的。也許……你以後多吃些肉吧,比如用豬腿燒湯喝。」

二老盤堅信不疑地重複一遍他的話:「你以後用豬腿燒湯喝!」

常奇點點頭。

果園裡吹著徐徐的南風。夏末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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