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 3

另一本書記敘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東方的一位勝者在建國初期到了蘇聯,去見斯大林。斯大林一見面就拉著對方的手,說:「偉大,你真偉大!」一個深夜,客人被斯大林安排在一個長條桌的兩邊,喝起了葡萄酒。只有斯大林一個人喝了紅葡萄酒和白葡萄酒(摻在一塊兒)。客人當時覺得奇怪,悄悄問一個翻譯:「為什麼只有斯大林一個人喝摻起來的酒?」翻譯不明白,想問一下斯大林,客人把他制止了。那一天,他們喝了很多葡萄酒。

我自然而然地注意了斯大林的著作,甚至粗粗地翻過了所有的譯本。有一篇文章叫《不要忘記東方》,其中寫道:「帝國主義者一向把東方看作自己幸福的基礎,東方各國的不可計量的資源、自然幅員,難道不是世界各國帝國主義者的糾紛的蘋果嗎?這其實也就說明為什麼帝國主義者在歐洲作戰和談論西方的時候,從來沒有不想到中國、印度、波斯、埃及和摩洛哥,因為問題其實是在東方。」他接著寫道:

「但是,帝國主義者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東方的幅員,他們還需要東方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特多的聽話的人力,他們需要東方各民族的隨和的、廉價的勞動力;此外,他們需要東方各國的聽話的年輕小夥子,從其中徵募所謂有色軍隊,立即運回他們去對付自己的革命工人,正因為如此,他們把東方各國稱為自己的取之不盡的後備力量。」

文章這樣結束:「因為必須徹底領會這個真理:誰要社會主義勝利,誰就不能忘記東方。」

這是一個夜晚,我合上他的著作,久久揣摩其中的含義,那個陌生的、冷峻的面容浮現在我的面前。我不知道是恐懼還是別的什麼,站起來,躡手躡腳地從想像中的塑像走開,沒有留下一點聲音。他的目光看著東方,他的聲音至今還讓我感到驚訝。我記得在我生活過的這個城市裡,在她的心臟部位,那裡矗立了一個花崗岩石雕。我曾經懷著無比的敬仰走近了它——那是一個大學廣場,冬青樹牆被修剪得整整齊齊,我急於找到通向那個雕塑的甬道,後來就費力地翻過冬青樹牆。我小心地撫摸一下那堅硬的花崗岩,發覺像冰一樣涼,鐵一樣硬。

那一夜,我翻出所有的書,把它們摞滿了床頭。這麼多的書怎麼可以在一個夜晚讀完呢。我只是拂去了書上的灰塵。我不止一次地搬動這些書了,只為了不讓它們陌生。是的,它們畢竟是我們人類當中一些非常能幹的人寫下來的,是他們的聲音。我只需撫摸一下這些書頁,手指觸到這些堅硬的外殼,就能與之接通。它們的顏色,氣味,都沾上了一方泥土的氣息,磨擦也是枉然。

這一年春天,我應朋友之邀,來到了生活過多年的那個城市。我在那裡度完了自己的大學。每逢走到這裡,我就有一陣按捺不住的衝動。在這熟悉的建築旁,在這一條條彎曲的馬路上,我擲下了一段最好的年華。我覺得自己很可笑:明明不會飲酒也要豪飲,結果一次次沉醉不醒,戧害了身心,留下了笑柄。我記得一個臉色蒼白、身材嬌小的姑娘喝過酒,喘息著和我們一塊兒討論東方西方、一些至大的人物和問題,沒有血色的嘴唇很快地閃動,被一些概念弄得驚慌失措。那時候,我們大家一塊兒討論,那麼認真,小夥子被她玩弄的那些概念給整得暈頭轉向,沒有一個想起去吻她一下。她喝了酒變得有些可愛了,兩頰通紅,也願意笑了。

有人提出去參觀「葡萄酒城」,那個最大的釀酒公司。我懷著一點神秘感在他人陪伴下走了進去。我來得太晚了,我在葡萄園裡生活了這麼多年,流下了那麼多汗水,卻是第一次走到這個葡萄的歸宿之地。主人先請我們到了一個接待室,在這裡,我們第一次看到了一件了不起的複製品——那是很久以前偉大的革命先行者孫中山的題詞——他喝過了葡萄酒,寫下了四個大字:「品重醴泉」。

我們端起主人遞來的葡萄酒,開始品嘗。

「當年的孫中山也到過地下酒窖嗎?」

「他肯定到過。」

我們開始看酒窖。邁下一些台階,一下就聞到了濃重的葡萄汁的香氣,它摻雜在濕氣和腐木味道中間。這裡果然是一個偌大的場面,明亮的燈光下,一排又一排巨大的橡木桶卧在面前。在這個地下的酒之長城裡,我不知怎麼走才好,只想興奮地奔跑,像童年那樣在一個個橡木桶間捉捉迷藏。有時我蹲下來,像尋找一種流水的聲音,似乎期待著酒的河流在前面奔涌。頭上,一滴水從水泥頂板的縫隙里滲下,衣服上落下了斑痕。長白山下、萊茵河畔,所有的酒窖——大地上這麼多的葡萄園,這麼多的酒。只要活著就要釀造,不再停止;只要活著就要飲用,不再停止。是的,不可避免地沉醉一次。那一片一片的葡萄園,無邊無際,足以讓人感到驚訝——當年我們驅車在萊茵河畔疾馳的時候,有人曾指著高速公路兩旁大片綠色的原野,問那是什麼?我只稍稍瞥去一眼就答:「葡萄園。」車子往前疾馳,又出現了大片綠野,有人又問那是什麼?我仍然不假思索地回答:「葡萄園。」一位叫查理的先生笑了,說:「這次您可說錯了,那是啤酒花。」

這一天,結束參觀地下酒窖之後,主人用最好的酒款待了我們。他搬出了四五種在國際博覽會上得過金獎的酒給我們喝。禁不住好酒的誘惑,我們開懷暢飲。由於沒有節制,我們真的有些醉了。這些酒太讓人愉快和興奮。我們高聲歌唱,一時像孩子一樣樂不可支。我們走到了街上,在一片繁星下揮舞雙手歌唱起來。我們互相叫著名字,互相取笑,有時還要熱烈地辯論。總之,這個夜晚過得愉快極了。我們之間有那麼多話要說,好像永遠不知疲倦,再沉重的話題在我們嘴裡也沒了分量。

這個夜晚我們一直狂歡到凌晨三點。

第二天一早,我被人喚醒了。那時候我睡得很沉,因為我實在疲憊了。可是砰砰的敲門聲不管不顧,一直把我們大家都吵醒了。

敲門的人是找我的。他把我引到一邊,悄悄說出的是一個噩耗……

原來就在我們大家衝動地呼喊和狂歡的那個時刻,我的母親卻像往常那樣,合上書,躺下……她再也沒有醒來,就此結束了坎坷漫長的生活。

1990年4月寫於龍口

2009年2月24日改寫於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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