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甲光向日金鱗開 第六百九十四章 克紹箕裘(四)

整個兒年節里,錢寧府上就沒斷過賓客,收禮直收到手軟。

不,如今不能叫錢府了,要改叫「朱府」了——當今收了錢寧為義子,還賜了國姓。

錢寧這機靈的,當天就找了匠人加急趕製了匾額、燈籠,麻利變成「朱府」。

朝臣那邊,當然是炸了鍋,彈劾的摺子一摞一摞往上遞。

有直接彈劾錢寧的,如監察御史周廣上書:「錦衣衛指揮朱寧本太監錢能奴僕,不宜冒皇姓、稱義子,怙寵亂政。」又言宮中番僧亂政,正當逐。

也有站在國事高度談大局的,如戶部主事馮馴上書言七事,在「重儒臣明義理」、「收忠直以作士氣」等老生常談之外,又提到「重賜姓以消嫌疑」、「擇宗室以攝皇儲」。

這兩位素來剛正耿直,非是某些藩王可以用錢帛收買之輩,所代表的,也是朝臣的主流態度。

而皇上的態度呢?

這位老神在在的就往西苑一呆,摺子一律留中,幾位閣老齊齊過去求覲見,去了幾趟才得面聖。

老大人們苦勸一番,結果卻是……

第二日,皇上先是「賜義子百二十七人俱姓朱氏」——

其中有宮中侍衛、宦官子侄,又有市井人物,反正是他看著順眼的,就都劃拉到身邊收成了義子。

你說他青宮空虛?他就能拿「乾兒子」給你填滿了!

隨後又賜了天梁宮觀主天梁子真人度牒二百道。

你說他親近番僧,他就能親近一下道人給你看!

雖說皇上打小兒就是這肆意妄為的脾性,但近年來已是靠譜許多了,尤其是山東開海、宗藩條例出台、清丈田畝等善政的提出,以及迅速除掉劉瑾,都讓朝臣們覺得皇上長大了,開始有些明君氣象了。

可這回,他好像一下子又變回那個率性胡鬧的少年天子了,越是上書勸諫他越同朝臣們對著干。

就這麼折騰著,就過了年。

太廟司香?沒這回事。

寧府小公子就很尷尬了,大約不甘心空手而歸吧,便適時「染恙」,請求留京養病。

皇上樂意不樂意,這大冬天的,也不能強逼一個生病的孩子上路。自然是准奏,還得打發了太醫問診,賜了藥材,官面上文章要做得足足的。

雖然這「義子」多了,但錢寧的地位依舊是最特殊的那個。他算是「長子」,又原就是皇帝身邊最親近之人,官位也最高。

西苑又傳出風聲來,說皇上酒醉後枕著錢寧腿酣然入夢。這份榮寵可再沒誰比得上的。

故此才有那賓客盈門的熱鬧場景,大家都是從「劉千歲」那會兒過來的,都曉得當今的脾性,曉得天子近臣的權力有多大。

而天上掉下來這麼大塊餡餅砸在腦袋上,錢寧也很難不被砸迷糊了。

儘管他心裡清楚,寧藩那邊兒一個勁兒的推小四公子太廟司香,皇上都沒鬆口,卻在這會兒把他提溜出來當義子,就是立個擋箭的。

但,那又怎樣!!

「庶皇子」這名號,誰捨得不要?!

如今他在宮中行走,到處都是小內侍們巴結諂媚的笑臉,那些平時眼睛都在頭頂上的大鐺們也都變得熱絡起來,甚至就是張永、王岳、劉忠見著他,都會客客氣氣打個招呼。這個「皇庶子」他為什麼不要?!

他直接升了千戶,長子也得蔭封錦衣百戶,瞧瞧自家門前車水馬龍,那權力富貴滾滾而來,這個「皇庶子」他為什麼不要?

至於寧藩,他當初確實有將寶押在寧藩這小公子身上的意思。

但,皇上既立了他這擋箭牌,那便是看不上寧府小公子。那一位,也就只能是寧王的一個小小庶子,他便也沒什麼可顧及的。

再說了,他是收了寧藩的禮,可,也沒少為寧藩說話吶。

拿錢辦事,公平合理。

他日,也依舊只有寧藩求他的份兒。

錢寧這兒想得明白,等那邊寧府苗先生登門時,他就把「皇庶子」的架子擺得十足。

張口閉口皇恩浩蕩、自家忠心、謹遵聖旨云云。

苗先生氣得七竅生煙,心裡直罵小人得志,卻也拿他無法,只能恨恨甩袖而去。

回了宅子,苗先生就將錢寧的言行一五一十都同小李先生說了。

不出他所料,小李先生果然暴跳如雷,又砸了不少東西,「不過個小泥鰍,還真當自己躍了龍門了?!這蠢貨,正是給御史送菜呢。」

他煩躁的敲著案幾,吩咐苗先生,「繼續去找那些酸儒,不用花銀子,就吹風,收個閹豎的養子當義子可合他們儒家之道?讓這些硬骨頭接著上書去。」

苗先生心道,先前的彈劾還少了?就按這個彈劾的,還特地借著義子這樁提了皇儲,奈何皇上根本不介面啊!

要論這根由,還不是小李先生走了一步臭棋!

他們原安排好後續幾波跟著上書非逼著皇上認下太廟司香不可,沒想到沈理一辭官,那些人立刻就被「帝王一怒」震懾住了。

那是尚書位,誰信有人會說拋就拋?

況且,真到官都必須拋的程度了,那一定代表著皇上的處罰會比貶官更嚴厲。

雖說富貴險中求,但都是官場老油條了,又有誰會在八字沒一撇的時候就拼上現在實實在在的前程去博個虛無縹緲的從龍之功的?

而民間,百姓都對一個「史上最短任期尚書」更感興趣,尤其期間還夾雜上「尚書剛丟官,探花女婿就同尚書千金和離了」這種百姓喜聞樂見的豪門恩怨故事,誰還會討論一個小小的藩王公子會不會太廟司香呢?

小四公子這呼聲便幾乎消失殆盡了。

而皇上前手擼了沈理的官兒,後手就收了個閹奴的養子當義子,這態度已經擺得很明顯了!

收個身份上不得檯面的作義子,說起來離經叛道,但其實同在豹房裡養的那些虎豹豺狼也沒什麼區別,根本不會影響子嗣傳承。

想讓他收影響到傳嗣的藩王之子,那不可能。

那些本就被沈理之事震懾住的朝臣,越發不看好小四公子,就是苗先生攜重禮登門也沒能得到幾句肯定支持小四公子的準話來。

「參劾義子這事兒不能斷了。讓宗室幾位大長公主、長公主那邊,也該出來說句話。」

小李先生指著苗先生,道,「英國公府那邊,也去找找人,只消在張會耳朵邊說一句『錢寧可不是太監』便是。錢寧現下就是千戶了,能不惦記指揮使?那張會也是靠著巴結那位上來的,能不提防錢寧?且讓他們狗咬狗去。」

苗先生心道,別說張會現在的身份等閑搭不上他身邊人,就算搭上了,這挑撥的也太過明顯了些。張會能走到今天這步就不是蠢人,會輕易被挑撥了去?!

真照小李先生這一步一步的,怕還得辦砸。

苗先生心裡拿定主意,便只虛應故事罷了。

小李先生根本沒關注苗先生什麼態度,兀自交代緊抓住太后娘家張家。

這種時候,正該太后出來說話的。

忽聽得小李先生問,「張鏊這個廢物,如今做什麼呢?」

這位自詡算無遺策,是不會承認自己犯錯的。

他的計策沒問題,那就是執行的人辦砸了——至此就常將「張鏊廢物」掛在嘴邊。

苗先生皺了皺眉,「他年節後一直告假,並沒往翰林院去。現下街面上的一些流言,委實難聽。我正準備著引一引,說一說沈尚書是一心為國,舉薦小四公子,奈何奸佞迷惑聖主,沈尚書不忍連累女婿……」

沈理辭官,多少人盯著沈家呢,那和離的消息本就是瞞不住人的,張鏊立時就成了眾人口中那當年百般巴結高官岳父、等岳父失勢便拋棄髮妻的小人。

連帶著,當年張鏊祖父張元禎那些鑽營的舊事也都被翻了出來。

張鏊走到哪兒都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索性告病也不去上衙了,只窩在家中,想等這事兒慢慢淡下去。馬上就是會試了,新的話題會源源不斷湧現,便也就沒人說他什麼了。

苗先生本是十分看好張鏊,年輕,書讀的好,腦子夠用,又有了探花身份,是可造之材,寧府在他身上的沒少下本錢,指著他往上爬的。

如今可好,小李先生一招臭棋直接將他助力統統砍斷了,還潑了他一身污水,這還爬什麼了?

故此想著幫著洗脫一二。

小李先生嗤笑一聲,「你倒是替張鏊這個廢物著想,糟蹋王爺的銀子不心疼怎麼著?」

苗先生臉色難看起來,「他到底還是探花郎。」說話間字音咬得極重,「祖祖輩輩都在江西,對王爺忠心耿耿……」

小李先生卻打斷道,「沒說不用他。」

他頓了頓,呵呵一笑,「他那皮相,這探花郎身份,倒可一用。建昌侯長女,不是還沒許人家?」

苗先生一時沒反應過來,晃了晃神,才訝然道:「建昌侯張延齡的長女?!」那位不還在庵里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