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白,武安縣城漸漸顯出輪廓來。
舊傳此城乃秦時武安君白起所築,周圍三里二百七十步,原城牆高僅一丈八尺,幸而遇上前任好知縣梁敏正梁大人,正德五年時易以磚城,高三丈,闊兩丈五,堅固可守。
這才擋下了匪寇流民的一次次衝擊。
城牆上,武安縣典史劉琮使勁兒擠了擠乾澀酸痛的眼睛,晃了晃頭,似乎想讓自己更清醒一些,呸一口唾沫在地上,抬腿踹了身邊滿臉疲憊眼皮幾乎黏在一起的捕快一腳,啞著嗓子罵了句娘,催促道,「趕緊的醒醒神,天亮了,小心狗娘養的畜生翻牆。」
那捕快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也忙不迭去召喚其他人,隨著他們的喊話,城牆上後半夜才輪換著睡了一會兒的官兵、義勇紛紛打起精神,互相提醒打氣,又警惕起城下來。
匪寇雖然洗劫了固鎮巡檢司,但獲得的兵器並不多,更沒有什麼能用來攻城的家什,他們本身也沒有攻城經驗,只能採取最原始的堆土法,靠著城牆堆個土丘墊腳,再人疊人攀爬。
這個效率低下,但,架不住人多。
尤其生死攸關——不進城,就凍死餓死,總有悍勇之輩能踩著旁人躍上城頭來。
而守城的人同樣沒經驗,別說什麼滾木、滾油,逢大旱之年,水井也只淺淺一層,便是連沸水都沒有的。唯一比流民強的是兵器,總有長刀長槍和為數不多的箭矢可用。
於城中人而言,同樣生死攸關——固鎮巡檢司官兵統統被砍了腦袋,西鄉南鄉被劫掠一空,丁壯都被驅趕來攻城,還有傳聞流民缺糧是要吃人的!真讓流民攻進城來,城中人有一個算一個,哪會有好下場?
隧一攻一守,都帶著股子以命相搏的狠厲,戰況也就激烈異常。
沒兩日,城下斷了糧,餓瘋了的流民是真箇開始吃人了!
戰死餓死凍死者的屍身也就罷了,竟連傷者也被一刀結果性命拆卸果腹,可把城中人嚇得不輕。
守城的軍民就算都聽過流民吃人的傳聞,又哪有親眼所見來得恐怖!
眾人幾乎崩潰,更是死命的守城,生怕成了流民釜中肉。
好在危急時刻,知縣、縣丞、主簿等一干官吏統統上了城牆,與軍民一道堅守,便是被兇徒傷了也未退卻,極大鼓舞士氣。
縣衙又宣揚說當日固鎮被血洗的消息一送到縣衙,知縣就派出數騎急往周遭州縣以及府城求援了——早在圍城之前,所以左不過這幾日援軍就會抵達。
如此上下一心,才守住這武安縣城。
但實際上,幾位主官對援軍是沒什麼信心的……
「林縣的就算道遠,爬也該爬來了。」縣丞王聰陰沉著臉,與劉典史尋了一處背風背人的地方低語。
彰德府只林縣設一處千戶所,共有兵卒兩千三百餘,距離武安縣城約有七八十里。此時還未到,顯見是擁兵不救了。
「磁州更指望不上了。姓杜的倒是溜的快,俺且看他在磁州能安穩幾日。」劉典史咬牙切齒道,「這群狗娘養的畜生自己人吃沒了,啃不下武安,肯定是要往磁州去的。」
這姓杜的說的是河南道巡按御史杜旻。
那日叛亂消息一送抵縣衙,杜旻就立刻表示他可以去往磁州乃至府城調兵,然後迅速帶著家丁僕從出了城。
就算縣衙上下都知道這廝是要跑,但面對巡按御史這等人物,也是沒人敢攔的。
王縣丞也點點頭,聲音更低了幾分,道:「老劉,想個法子,引他們往磁州去?」
劉典史愣了愣,流民自己跑去磁州是一回事,他們出手禍水東引是另一回事。
聽得王縣丞道:「莫說這群烏合之眾下不了磁州,就算下了,也是往府城去,不會掉回頭來啃個小小武安。林縣千戶所敢不來救武安,難道敢不救磁州不救府城?」
劉典史正自猶豫間,忽聽得那邊人喊著早飯送到了,他心下鬆了口氣,忙向王縣丞告罪,表示趁著城下沒反應,趕緊填飽肚子要緊。
王縣丞也只得停下來,起身去取飯食,再與帶頭送飯來的知縣太太打個招呼。
武安縣地方雖小,官場上的勾心鬥角卻半點不少,知縣、縣丞、主簿都不甚和睦。
現任知縣是個舉子出身,卻比進士出身的前任知縣譜兒還大,一副恃才傲物的樣子,讓只是個監生的縣丞十分不爽。
不過這次危急關頭,知縣卻頗有擔當,第一時間上了城頭激勵守城軍民,又一直堅守,被兇徒砍傷了也沒下城。
而那個看著瘦弱單薄、風吹就倒的知縣太太更是讓人驚訝,一向喜靜的她竟能主動站出來擔事,挨家遊說富戶捐糧出力。
還在全城男丁都上了城牆守衛、勞力缺乏之時,組織起包括官家、富戶女眷們在內的一乾娘子軍,統籌糧食等物資調動,統一烹制乾糧配給四城。
更是毫無誥命的架子,每日必要往四面城牆上走兩趟,親自發放乾糧,向所有守城軍民道謝,並鼓舞士氣。
而每日送飯時必有寫著城中情況、糧米結餘的簡單文書送到知縣、縣丞、主簿、典史手中,好讓他們心中有數,方便做下一步打算。
王縣丞對知縣孤勇頗有些不以為然,但對知縣太太倒真是佩服得緊,與主簿、典史碰頭,私下也都道這知縣太太才幹見識不輸男兒,真真稱得上巾幗豪傑。
此刻王縣丞見著知縣太太便照例客氣幾句,又問過知縣傷情,正交談間,忽然那邊望樓上響起刺耳的鑼聲。
眾人皆是一驚,以為是流民再度攻城,慌不迭一邊將乾糧往口中填塞,一邊操起傢伙來。
不料自那邊望樓中層層傳出的喊話卻是,北邊煙塵滾滾,有大隊人馬過來。
林縣在武安南邊,磁州在武安東邊,這北邊忽來了人,只怕是敵非友!
眾人不由驚駭更甚,一時城上也有些混亂起來,尤其那前來送飯的婦人更是驚慌失措。
劉典史不及噎下去口中餅子,忙一口吐出來,扯脖子高喊著:「不要亂!歸位,守城!那邊人還遠著呢,別叫眼皮子底下這群畜生趁亂撿了便宜去!」
王縣丞也顧不上知縣太太了,匆匆說一句你們快下城去避一避,就忙著布置人手去了。
知縣太太更是心急如焚,卻是知縣大人是帶人守北門的。若匪寇人馬自北邊來,只怕北門危矣。
只是送飯的娘子軍漸漸聚攏在她身邊,都是六神無主,正是需要她當好這個主心骨的時候。
知縣太太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吩咐素來得用的幾個人帶領大家收攏好剩餘乾糧置於一處待回頭兵士自取,然後迅速從一側依次退下城牆。
娘子軍手忙腳亂的依她吩咐行事,剛下得城去,忽聽得城上一陣歡呼,不由都頓在當場,仰頭去望城牆。
知縣太太心底忽然騰起希望來,卻不敢輕易說出口來,剛吩咐身邊大腳的丫鬟:「你腳程快,趕緊上去問問怎麼回事?」
此時,那邊城牆上已清清楚楚傳來「援軍到了」的呼喊!
眾婦人在短暫的茫然後,皆是大喜,也跟著歡呼大笑起來。
有人轉身就往城牆上跑,想親眼看一看的,也有忽然嚎啕大哭,宣洩起這些日子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恐懼。
知縣太太也是喜極而泣,又忙拭去眼淚,同幾個領頭的女眷招呼一聲,表示自己要往北城去,拜託她們照看這邊。
那幾位都曉得既有援軍來的,必要知縣去相迎的,忙不迭應下來。
知縣太太坐上拉乾糧過來的牛車,匆匆而去。
車行半路,便迎面遇上一個同守北門的小吏,那人遠遠便喊道:「大人得知援軍來了,歡喜得昏了過去,發起高熱來,已被送回府衙,孺人快去看看。」
哪裡是什麼歡喜的!卻是知縣這些天一直帶傷上陣,全憑一口氣頂著,如今得知援軍到了,這口氣一泄,便是病都找上來了。
知縣太太又是著急又是心疼,忙往府衙趕去,還不忘吩咐那小吏快去通知王縣丞一聲,知縣大人昏迷,只能請縣丞去迎接援軍將領了。
卻說那小吏抵達城頭時,王縣丞和劉典史正在興緻勃勃的觀戰。
那北邊來的援軍竟盡皆騎兵,真真是又快又狠,宛如鋼刀切進豆腐,瞬間沖開了流民陣營,直取陣後那些驅趕流民抵抗的匪寇。
那些匪徒在短暫的慌亂之後,忽然有數人橫刀迎上,余者開始向著多個方向拚命奔逃。
騎兵卻哪裡肯讓他們逃了,聽得前鋒幾聲尖銳呼哨,數十騎快馬登時分散開來,各盯一路,緊追不捨,不少人在馬上就彎弓搭箭開始射擊匪寇。
而那幾個留下斷後的,根本沒讓騎兵稍作片刻停留,不過一兩個回合便白白送了性命。
那邊流民大軍被沖開後,因著缺乏組織,登時混亂不堪,有狀若瘋狂的竟揮舞著傢伙奔著騎兵去了,自然輕易被斬殺,更多的則是急慌慌四散潰逃。
騎兵源源不斷而來,開始跑馬形成大包圍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