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甲光向日金鱗開 第六百六十九章 疾風勁草(一)

(卷首語: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正德六年三月

今年老天爺格外賞臉,早早就落了幾場春雨,天氣漸暖,京城內外一片新綠,生機盎然,西苑更是景色如畫,引得眾多遊人流連忘返。

如今的西苑已不是逢五開放了,幾乎日日開放,卻日日客流不斷,逢年過節更是人山人海。

而現下會試已畢,尚未放榜,正是諸學子奔走結交的時,西苑因風景秀麗、酒樓茶肆林立,也成了文人交際首選之地,處處可聞高談闊論、吟詩作賦之音,更添熱鬧。

西苑湖風樓因著觀景位置絕佳,也是日日滿座,雅間都是提前三五天便被搶訂一空,真箇是一間難求。

然這會兒湖風樓頂層最大的天字型大小雅間里,卻是格外空蕩。

偌大一張八仙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桌邊卻只坐了三個人。

上首的青年二十左右年紀,唇上已蓄起短須,不說不笑時顯出幾分成熟穩重,可只要這一開口,眉眼一彎,又是十足的少年氣。

這會兒他嘴裡大嚼特嚼,含混道:「唔,這魚乾真是不錯!朕看合該把它也列為貢品!」

正是當今皇帝,壽哥。

他對面坐著的沈瑞聞言立刻就嚼不下去,苦笑一聲,道:「這就是當特產拿來請皇上嘗嘗鮮的,吃個野趣罷了。」

「這種魚並不是一年四季都有,就剛入冬時最為肥美,干制後才有這樣鮮味,產量不大,您若真給定為貢品,他日供應不上,漁戶都是死罪難逃了。」

壽哥瞪了瞪眼,埋怨道:「果子也供不上,魚乾也供不上,那還讓朕吃到!委實可惡!」說著狠狠又嚼了兩口,似是氣鼓鼓的樣子。

沈瑞忍著笑道:「卻是臣孝敬錯了,皇上恕罪!」

壽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得了,再說下去,這點子吃的也沒有了。下次有好東西儘管拿來就是,不定貢品為難你。」

說著自己也笑了,又贊了一回這魚乾鮮美有嚼頭,讓沈瑞來年多多給他備下。

沈瑞也捧場的應和兩聲。

壽哥身邊的龐天青含笑吃著,心下卻是咂舌,早知道沈瑞簡在帝心,卻不想皇上對沈瑞能如朋友般隨意,而瞧沈瑞也無半分緊張,真如尋常好友一般。

再看他們這些人,便是帝王親信、掌管著豹房勇士的他大舅哥蔡諒,也是一般的恭敬拘謹,偶爾說笑兩句,也是要拿捏著分寸。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便皇上真對他們如朋友一般說話了,他們只怕也要多想,更加謹慎幾分了。

沈瑞見著今日壽哥只帶著龐天青來,便對今日會提到的事有幾分明了。

李東陽整頓四夷館時,選了楊慎入館,沈瑞則向楊廷和推薦了龐天青,並在後來也與龐天青通過書信,溝通了一番。

淳安大長公主與駙馬蔡震都是精明人,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好機遇。

而龐天青也對隱藏在四夷館這張皮下的軍事情報機構萬分感興趣,欣然入職。

這個機構是永遠不會攤在陽光下的,龐天青的許多功勞便有可能無法公之於眾,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的仕途會為此受限。

恰恰相反,有了這段經歷,將來進兵部為侍郎、為尚書,都會極為順利。甚至對於入閣也是極大助益。

而退一萬步說,便是一直在這個位置上,不能升遷,龐天青又有旁人所沒有的優勢他媳婦是宗室。

將來不能明著賞其功,還可以給他媳婦一個郡君乃至郡主的封號,龐家子孫一樣有爵在身,也是一種保障。

龐天青也確實做得極為不錯。

他本就是個極為聰明的人,於人情世故上亦極是通透。

而淳安大長公主府能屹立四朝始終聖眷不衰,其中政治智慧也非尋常,有著大長公主與駙馬點撥,龐天青自然更上一層樓。

楊廷和後來在信里還向沈瑞轉述了李東陽對於龐天青的讚賞。

至於楊慎,就如楊廷和與沈瑞所料,還是做個單純的學者更好,他鎮日埋首於書卷之中,將翻譯工作做得津津有味。

就著這道土特產魚乾起頭,沈瑞講起了這兩年在經營山東的細節、海貿的詳情以及對遼東馬市上物資的收購。

他這次被召回京述職,在朝堂上奏報過一次山東種種民生政策,還在弘德殿里對皇上和內閣諸大人詳談過一次山東種種。

但這次,皇帝單獨召見,又在這樣的場合下,自然是要聽些不同的。

實際上,許多事沈瑞都密折報給壽哥過,但連貫講來,壽哥還是聽得十分仔細。

龐天青更是邊聽邊在心下暗記有用的信息,尤其是對遼東的動作。

相比與遼東馬市的興旺,自弘治十三年起,大明與蒙古的貿易就進入一個冰凍期,馬市徹底中斷,蒙古先期是不斷犯邊逼供,後期便是直接殺掠了。

蒙古內部,是極度缺乏物資的。

漠北牧民不諳耕織,地無他產,食物尚能自給,布匹鍋釜是真箇無法了,全指著從大明獲得,馬市關閉,就只剩下劫掠一條路了。

「宣德九年時,大同上疏中就提到過『北虜窮困,其所來投者,衣裳壞斃,肌體不掩,及有邊境男婦舊被虜掠逸歸者,亦皆無衣』。」

待沈瑞講述告一段落,龐天青便道,「北邊一些新報回來,也是說那邊衣用全無,氈裘不奈夏熱,緞布尤難得。

「聽聞如今不少部落,爭相向遼東部落買布。山東的繭綢在遼東馬市已是高價,販到蒙古各部,卻又翻出數倍不止。

「原本兀良哈等處往遼東互市,經兵部定馬匹上上等者,每馬絹八匹、布十二匹;上等,每馬絹四匹、布六匹;中等,每馬絹三匹、布五匹;下等,每馬絹二匹、布四匹;駒,絹一匹,布三匹。

「如今上等繭綢在遼東換一頭牛,運到漠北,能換兩匹上上等的馬!」

繭綢要說成本,比之南邊的綢、絹可是要低得多了。從山東運繭綢、運布自然也比從南方運來路費上節約許多。

沈瑞只覺得龐天青說此言時候眼睛都是放光的,不由失笑,道:「沒想到繭綢在漠北有如此高價。當時為了登州耕種計,在遼東只大量換了耕牛。而且,總要讓遼東這邊覺得有賺頭,才好將這『好消息』傳到草原傳到漠北去。」

「恆雲這頗有點千金買馬骨的意思。」龐天青連連點頭,又意味深長道:「大批收耕牛、牲畜、家禽也是一步妙棋。」

北地草場有限,大量養牛羊,便養不下多少馬匹了,長此以往,蒙古也養不出動輒十萬數十萬的騎兵了。

這點沈瑞只向壽哥口述過,之後在與任何人的信件里都沒提過。

但天下聰明人多得是,龐天青如今又專攻情報,如何會不知其中深意。

沈瑞一笑,道:「登州織廠如今於羊毛紡線上也有了些心得。」

一句話說得壽哥眼睛也亮了起來,「便是你當初設想過的羊毛織布裁衣?」

沈瑞前世只見過女性長輩雙手翻飛織衣極快,也收到過女友親手織的圍巾,自己卻是一竅不通的,只粗略了解個大概。

所以,與壽哥形容時,說的還是紡線織布的原理。

見沈瑞點頭,龐天青則大力贊道:「羊毛這物什在蒙古諸部不值什麼,不過做氈毯罷了,做一張費時費力,幾年也用不壞,也沒甚人看重。

「而羊毛輕,捆紮結實了一輛大車便能運回不少來,里外里這本錢實費不了多少。

「待羊毛織成布,想必是比棉布更暖的,漠北天寒,再賣回去,定能翻上數倍!」

壽哥聞言哈哈大笑,指著龐天青道:「我原還同姑祖母道你龐子闊於兵事上頗有見解,可往兵部去,如今看你這般會算,合該是去戶部才對!」

便是玩笑也不好接話,到底是君上,又涉及到官位,龐天青心下嘆氣,實是不如沈瑞那般洒脫放得開,哪裡真敢同君上說笑,也只得道一句:「臣惶恐。」

壽哥不以為意的擺擺手道:「惶恐甚?不必拘束!」

又正色向沈瑞問道:「那依你看,可否在延綏、寧夏、甘肅開馬市,也如遼東這般貿易?」

正統三年至弘治十三年,馬市一直是在大同的。(土木堡之變時關閉,天順六年再次開啟。)

雖然能通過馬市貿易弄來不少馬匹,但大同馬市撫賞及當時瓦刺使臣朝貢往來接應所費甚多,又都由當地官府、軍民負責籌措,這讓地方上很是吃不消。

後來明蒙關係緊張,馬市關閉,便再也沒有人提過重啟。

這次壽哥沒打算在大同開啟馬市,而是想在延綏、寧夏開啟,沈瑞也多少猜到些他的心思。

楊一清一直在寧夏邊關做著茶馬互市,沈瑞清楚的記得壽哥當年就曾與他提過,楊一清用劣茶換騾馬,九百騾馬省下銀子千餘兩。

有這個基礎,延綏、寧夏開馬市也要容易些。

只是,絕貢後達延汗率部屢屢南下寇邊,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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