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節,闔家團圓之日,誰家不是擺上桌酒,一家子和和美美吃上頓飯?
當時知府大人下來巡察,恰正在文登,行至赤山鎮,巡檢司老爺們自然要設宴相待。
就說這知府大人待文登的好,現下諸位都是見了的,其實早在大人來文登當日,可就指著各處了說如何改、如何添了。
如今再看,不論是修路搭橋、開山種田,還是設作坊立織廠、養雞鴨養魚蝦,就沒有一句不應驗的!
這是將文登同府城一般看待了!瞧著文登興旺起來,大傢伙兒如何不感念知府大人?!
巡檢司老爺們真心誠意的擺酒想請知府大人與夫人一處過節賞月,這縣裡上上下下的老爺們哪有不趕來作陪的?!
便是威海衛、成山衛、靖海衛的指揮使、指揮僉事、千戶百戶老爺們也都來了。
且說這端得是熱鬧,那溫泉鎮頂頂有名醉香閣的十二花仙齊齊來獻舞,赤山鎮的堂館又豈心甘,玉如意、念奴嬌、百媚娘、碧牡丹幾位大家也是拿出看家的手藝來,一時群芳爭艷……」
文登縣縣城最大的館子聚福元里,一位說書先生正在台上口沫橫飛,先還說得正經,歌功頌德,沒兩句就轉到了百姓喜聞樂見的當紅姑娘們爭奇鬥豔上。
一時還合著身後小徒弟的弦索,張口唱了兩段香艷唱詞。
沒到春耕忙時,往這邊來聽書消磨時光的閑人頗多,一個子兒一碗粗茶,白聽一天的書,再沒比這更美的事兒了。
而市井鄉民聽得就是這個調調,立時就有人起鬨有人怪叫,又有滿撒手的丟出銅板來喊著打賞的,更加熱鬧幾分。
說書先生這邊謝了賞,又唱了一段艷詞,轉而說起宴席上的菜肴來。
「……每桌前冬春餅子四盒,夏秋果四碗,菜碟四個,大燴肉菜九碗,小燴肉菜五碗,面飯兩道,米飯兩道……那是膠汁冷凝水晶蹄、紅糟烹制鵝胗掌、滋腎益氣鴿子雛、味美鮮香螃蟹膏……」
菜名一溜的背下來,都不倒氣兒的,好生利落的嘴皮子,登時又引起一片掌聲喝彩,銅板作響打賞不斷。
這樓子里一二樓是散台,三樓則是一排包間,皆是窗戶沖著戲台開著,供裡頭人觀賞說書等節目。
天字型大小那間最大的雅間里,一個黑麵皮的漢子拉著臉,敲著桌子,不耐煩道:「好生嗦!忒也討人厭!」
他身後立時就有兩個勁裝青年站起來就要往外走,似是要抓人的模樣。
不過到底沒出就被攔了回來。
那攔人的漢子生得膀大腰圓一副悍勇模樣,然卻是躬著身一臉討好,陪笑道:「他們下九流的營生,賣的就是這副嘴皮子,全指著這花活兒賺兩倆大子兒賞錢。幾位爺多多海涵,海涵!」
那黑臉漢子冷哼一聲,回頭去瞧主位上的老翁。
那老翁鬚髮皆白,滿臉褶皺,雙手攏在袖中,懷裡還抱著根龍頭拐,活脫個棺材瓤子。
此時雙目微闔,像是因老邁而精神不濟昏沉沉睡過去了一樣。
那黑臉漢子盯了許久,見那老翁眼皮也沒掀一下,終是哼了一聲,擺了擺手讓兩個青年退回去,又耐下性子去聽。
此時那說書人已將一場酒宴用的什麼碗筷都統統形容了一遍。
聽眾也有人催促起來,這才口風一轉,道:「這諸位大人聚在一處赴宴,各家也都關起門來熱鬧過節,卻叫那賊子覷著了作惡的時機。」
「諸位道那是誰?便是那在蘇州一帶海面上赫赫有名的巨鯊幫!
那說書人便又洋洋洒洒介紹了一番這巨鯊幫,將知府大人的師父南京兵部侍郎王守仁王大人圍剿巨鯊幫的前事講了一回,倒也講得生動有趣,將王大人講得如諸葛武侯一般神機妙算,智計無雙,聽眾也連連誇讚。
雅間里那黑面的漢子忍不住嗤笑一聲,道:「真是捧知府臭腳,吹得沒邊兒了。」
那老翁依舊闔著眼,卻忽然道:「蠢材。你當燒高香盼著別遇上王侍郎。」
他的聲音乾涸沙啞,好像從陰曹地府里冒出來的,聽得人毛骨悚然。
對面的漢子聽得後背發涼,臉上笑容維持得頗為艱難。
那黑面漢子倒是饒有興緻道:「當真這麼厲害?難不成你交過手?」
「不曾。」那老翁幽幽道,「交過手的,不是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便是在閻王爺的牢里。」
那黑皮漢子登時閉了嘴垂了頭。
聽得那說書人道:「……那賊首施天泰早就存了報復之心,這打不過師父,就想著來欺負徒弟!一路北上來尋仇。
「卻不知,這自古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
「知府大人經營登州,豈會不關注海上?早早就得了巨鯊幫北上的消息!
「原來那筵宴特特請了全文登的大小官老爺,留下衛所空城,正是知府大人的誘敵之計!
「這邊喧喧鬧鬧請了恁多頭牌姑娘造出聲勢來,全是為了將消息傳到那海寇耳朵里去。
「那賊子果然上當,趁著二更天,宴上諸位老爺酩酊大醉之際,帶著眾匪寇潛上岸來,直奔宴席而去。
「一是要向知府大人尋仇,再也是想殺幾位老爺,這邊亂了陣腳,再挾持些大人物,他們劫掠一番後退走也更容易些。
「賊子到得樓下,正要亮傢伙衝上去,忽然四下窗上、房頂上亂箭齊發,但聽『嗖嗖』聲不絕,那群匪寇便有數十人中箭,是哇哇大叫抱頭鼠竄。
「恰這時巷子里湧出兵卒無數,一時與匪寇戰在一處……」
那說書人一抖手中扇子,掩住半張臉,另一隻手隱在扇後,又演了一段口技來,只聽得那箭矢破空聲、傷者吃痛喊叫聲、兵器相交聲、人喊馬嘶聲乃至樓上眾粉頭受驚呼喊嬌啼聲,無不惟妙惟肖。
下面聽眾又是一片掌聲與打賞。
連那黑面的漢子也忍不住笑了,道:「這還有些個意思,賞他五兩銀子。」
又笑向那老翁道:「我瞧著這廝嘴皮子不錯,把他領回去給老奶奶解個悶兒吧,若能纏住老奶奶……」
那老翁驟然睜開眼睛,瞪視那黑面漢子,哪裡有半分老眼昏花,竟是目光如電犀利異常。
那黑面漢子不自覺縮了縮脖子,慌忙垂下頭去,半句也不敢言語。
門外忽然響起一串清脆笑聲,一個嬌滴滴女娘聲音道:「康爺好眼力,這說書人可是花了重金請來的,本事是有的。只是這人今兒康爺卻是帶不走……」
對面那大漢顯然鬆了口氣,堆起笑來向眾人一躬身,道:「讓各位久等了,我們東家到了。」說話便拉開了雅間的門。
門外聘聘婷婷走進來個年輕婦人,粉面桃腮,容貌甚美。
她未語先笑,盈盈行個萬福,口稱「孟翁」、「康爺」,道是自家瑣事纏身,未能及時趕來,還望兩人見諒。
話說的客氣,卻也不卑不亢,縱使這屋裡十幾個勁裝漢子皆是練家子打扮且面色不善,她依舊從容以對,倒是襯托的她身邊的漢子緊張過度了。
那黑面康姓漢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陰陽怪氣道:「如今玉珠姑娘是了不得了,溫泉鎮、赤山鎮、這文登縣城裡幾十家產業都在你手裡,也難怪忙了些。」
玉珠聞言笑彎了一雙杏眼,玉指輕掩檀口,道:「若在旁人面前,我還敢誇耀誇耀富貴,在康爺您面前呀,這點子東西算得什麼!您一條船就能換我這一條街的鋪面呢。」
好似馬屁拍在了馬腿上,那康爺臉上更黑了分,冷冷道:「果然是不一樣了,這話說得也不一樣了。」
玉珠又掩口一笑,「康爺凈打趣奴家。」
說著卻遙遙一指樓下台上那僅憑一張口就將一場大戰講得活靈活現的說書人道:「康爺是個識貨的,尋來這人可不容易,這本子寫得也是極精的。這人,是知府大人看中的『宣傳大使』呢。」
康爺聽得一愣,轉而臉拉得更長,「奶奶的,當爺不識字就能唬爺?朝廷哪來這麼個古怪官職?!」
口中這麼說著,卻不自覺又伸脖子去看了看。
玉珠笑道:「康爺且聽下去就知道了。」
那邊已經從陸戰講到了海戰,卻是那賊子中也不乏悍不畏死的,頂著箭雨護著賊首突出重圍。
他們敢上岸,自然也是留足了後手的,海船都在淺海等著接應。
誰知道跑到海邊兒的村子時,那些他們眼裡如兩腳羊一般任人劫掠的村民們,突然就變成了勇士,一個個拿著長棍魚叉,呼喊著來抓賊。
眾賊寇手忙腳亂的應付起來,又亂了一陣子。
那原本漆黑一片的海上忽然亮起火把來,但見火光點點,不知多少船隻攔在海上,將賊船的去路給堵實了。
船上人當然不肯坐以待斃,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講義氣到肯跟著賊首同生共死的,當時就有船調頭往外跑。
船上也不是沒個家什,什麼火箭、火油罐子的紛紛往外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