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湖海又沒有蓋兒,耗子葯也不限購,一個人若是真心想尋死,悄沒聲赴黃泉的法子多了。
像魏員外遺孀魏陳氏這樣的,專選大白天街上正熱鬧的時候,一身重孝領著稚兒,往車水馬龍的積善堂門前一站,當著滿街百姓的面兒要懸樑自盡,這樣若能死得成那就怪了。
百姓總是淳樸善良者居多,不少人都趕過去攔阻相勸,又有人問及緣由。
那魏陳氏只掩面哭著先夫,口口聲聲先夫名姓就在那功德碑上,然做了好事卻不得福報,自家被冤枉,先夫被逼橫死,自己孤兒寡母被攆出家門云云。
積善堂在城北,魏家在城南,相距甚遠,這世道富貴人家女眷又不會拋頭露面,因而沒有百姓認出這是哪家的婦人來。
聽她說得凄涼,孤兒寡母披麻戴孝的也甚可憐,好人沒得好報又是坊間頂愛議論的戲碼,普通百姓不免動了惻隱之心,紛紛說起自己親戚街坊或聽來的旁人家不平事,這圍觀者也就越來越多。
府城因建社倉而重新劃分了片區,每區都有登州衛戚僉事手下一名百戶負責治安,安排專門的兵卒差役日常輪值巡邏。
積善堂在城隍廟附近,這邊本就是巡邏重點,人群一聚攏起來,那邊巡卒很快就趕了過來。
先前有糧鋪鬧事、餉倉領米這兩樁事,這些日子巡邏十分嚴格,街面上那些小偷小摸、借酒鬧事的人被巡卒抓了不少去,都按照犯事嚴重程度分送去海邊兒挖沙或是城外修驛路。
城內治安情況登時大好,百姓們對巡卒的態度也變得又敬又畏,更是懂得了「不許干擾執法」的規矩。
因此一見巡卒們過來,圍觀百姓便即麻利的散開了去,只遠遠的站著看熱鬧,也不往前搭話了。
那魏陳氏原還在那邊聲淚俱下,說些煽動群眾的話,忽見大家散得飛快,不由呆了一呆,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
那巡卒領隊的小旗上下打量了魏陳氏一番,冷著臉道:「你是哪家女眷?何故在此喧嘩?」
魏陳氏立時大放悲聲,凄凄切切的調子轉了三轉,「民婦冤啊……」
小旗立時打斷她,喝道:「既是有冤情,為何不往縣衙府衙擊鼓伸冤?」
魏陳氏被他這一喝,哭腔便接不上來了,噎了兩下,柔柔弱弱絞著白綾道:「民婦冤深似海,實沒法活了……」
小旗沉下臉來,道:「有冤情直去伸冤,抹脖子上吊有什麼用?況且你在這裡上了吊,讓你兒子怎麼辦?可想過會嚇著小兒嗎?」
魏陳氏又被噎個窩脖,本就是來鬧的,自然要拉孩子出來博取更多同情,沒真箇死了如何會想安置孩子、嚇著孩子的問題。
所以被人問到頭上了,實是無話可答,她只好掩面不語,作那抽抽搭搭哭泣狀。
那小旗環視一周百姓,才又問她道:「聽聞,你說你丈夫積德行善,在這積善堂里有名姓。積德行善是修自家功德,又不是生意買賣,做了便要討回利錢來,你既想著積德,卻來這邊混鬧,是何道理?」
他這般一說,不少百姓們便開始七嘴八舌應和他,「是啊,沒聽說去廟裡燒香求願未成,就要在廟門口弔死的。」
那婦人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慌忙道:「不是,不是,民婦不是來尋什麼回報。只是……只是感懷身世……」說著又嚎啕起來,「民婦這命怎得這樣苦啊……」
那小旗又冷然道:「你家如何被冤枉,你丈夫被何人橫逼致死?為何不報官?」
魏陳氏想假裝痛哭到不能自已,避而不談。
偏那小旗接著道:「你和兒子被攆出門,又是被何人攆出門?是婆母?是族親?若是被人強佔了產業去,更當去報官求知縣、知府大人做主!你若在真死在了這裡,豈不遂了歹人的心愿?」
又向左右圍觀的百姓道:「各位街坊鄰居,哪個不知知府大人心繫百姓,最是肯為百姓們做主的!」
此時正值府城氣象一新、知府大人沈瑞人氣高漲之時,百姓立刻七嘴八舌應和起來,沒口子的誇沈大人是天下頂頂好的官兒了。
魏陳氏心下暗恨,可不就是這「大好官」將她家害了!
可嘴上是一句也答不出的,也只能繼續哭了。
周圍百姓這會兒也發現了,方才這婦人一味哭說自家冤枉可憐,卻不曾說出任何半點兒關鍵信息來。
不免有那看熱鬧的閑漢陰陽怪氣道:「怕就是個來鬧的,恁瞧瞧,想上吊連塊墊腳的石頭都不尋,她夠得著繩圈嗎?」
周圍百姓看著那婦人嬌小的身量,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先前憐憫她的也多半都醒過味兒來。
魏陳氏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也再沒臉在這兒呆下去,拿袖子一擋臉,拉了兒子便走。
巡卒卻哪裡會讓她走了,登時圍攏過來,將她去路堵住。
魏陳氏心裡著慌,便偷偷狠掐了兒子一把,稚童懵懂,登時便大哭起來。魏陳氏立時跟著哭道:「幾位差爺又是何意?可憐俺孤兒寡母……」
那小旗已經走了過來,立在她面前,嚴肅道:「既有冤情,又叫俺們遇上,如何會置之不理?若你母子去了,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俺們的罪過。」
先前糧鋪鬧事時,這小旗也是參與了抓捕潑皮行動的,因此警惕性非常高,生怕放跑了這婦人,她再往別處挑唆百姓鬧事去。因此說什麼也要先將人弄走再說。
「既有橫死不曾報官,又有強佔家產,這般大事怕是府衙才管得,」那小旗特地這般大聲說,並不打算按照常規將人送去縣衙。
他揮手吩咐身邊巡卒道:「去就近車馬行借一套車來,咱們分出些人手來,護送這對母子往府衙去。」
魏陳氏如何肯應,可她一雙小腳又帶著孩子,想跑也是跑不掉的。百般借口拒絕,周圍百姓便都鼓噪起來,說她騙子,而那小旗也是態度堅決,半分不讓。
城隍廟、積善堂都是車馬行的重要站點,巡卒很快就借了車馬來,魏陳氏便是想不去都不行了,只得硬著頭皮上了車。
周圍還有看熱鬧癮大的百姓,聽說是要去府衙,都忍不住想跟過去看看新知府審案。
那小旗哪裡肯依,冷著臉向眾百姓表示不許圍觀。
眾人雖唯唯應了,但不少人好奇心重又有倆閑錢,左右公共驛車就在旁邊,車價便宜,等巡卒們走了,便有好事者招呼著湊熱鬧的上了驛車。
便是那捨不得兩文錢還想看熱鬧的,也遠遠的跟上了反正巡卒們也是走路護送那婦人的馬車,根本也跑不快。
巡卒攆了兩回也沒攆走,想著尋常縣衙開堂審案,便是不許入儀門旁聽的,也有不少人在衙門外頭聽音兒等消息,攔也攔不住,便也就放棄了,由著城北百姓跟著去了。
那邊小旗早就派了人快馬往府衙遞信。
沈瑞聽了那一句缺了墊腳石,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他早就納悶那些雜書戲文里動輒就寫在別人家門前上吊云云,這又不能在自家拎個凳子過去墊腳,若是搬石頭墊腳可踹得翻嗎?如何死得了!
他這般想著,便忍不住說了兩句。
身邊小於師爺最喜玩笑,便笑嘻嘻道:「許是人家門梁低矮,又或尋短見者善跳,也未可知。」
陳師爺板著的臉也綳不住了,不由搖頭失笑,無奈道:「野史雜記不足為信。」忙又正色道:「東家,此事頗有蹊蹺,這小旗還是莽撞了,不若問這婦人要狀紙,查驗證據,先放她歸去……」
田順卻在一旁急了,道:「大人,這魏家就沒個好東西,魏家兩個小兔崽子還裝死,正巧這婆娘撞上門來,不如就拿了她!」
魏家一直是重點監視對象,王棍子帶著一干人手去了招遠縣防著流民生變,府城這邊的消息網便是田順打理。
魏家的田畝查得已經差不多了,原本登州地界就有歷史遺留問題折畝,三畝折成一大畝就不在少數(按一畝田納稅),魏家更甚,許多良田是五畝甚至七畝折作一大畝的。
又有許多含混之處,諸如有契的兩塊田不相鄰,夾著中間一塊田算無主之地,卻由魏家一併把控,佃戶向魏家交租,魏家只按有契的那兩塊繳納田賦,無契的那塊便偷稅。
這一番清丈下來,魏家光隱匿下來的田畝就有百頃之多,更有登記含混,良田作劣田收稅的,這些足佔了魏家田產的六成。
以匿稅論,這樣的數額,罰沒半數田產是肯定的。若魏員外不死,挨那笞五十,也夠去半條命的。
不過魏員外死了,杖笞總不能鞭屍去,但罰沒仍是照舊的,可沒有人死罰消的說法。
若尋常明白事理的人家,在後台垮塌的情況下,都是要積極往衙門奔走,求個寬宥。若積極配合,許還能少罰些,至少也是為將來留條後路。
偏那魏家長子不省事,都是成家立業的人了,又不是毛頭小子,卻借著家有喪事裝起縮頭烏龜來。
田順自然一百個看著不順眼。
如今這魏陳氏鬧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