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鶴樓是登州府最大的酒家,往上數一數,也快能稱為百年老店了,經過韓家三代人的苦心經營,已從當年的小酒館變成了四層樓,放在濟南府可能算不得什麼,但放在登州,實是頭一份。
尤其是頂樓最大的雅間,推開窗便可遠眺大海,憑海臨風,不免心曠神怡,一直倍受登州官吏豪商青眼。
這會兒這雲鶴樓頂樓雅間里就是窗戶大敞,一個年約五旬富態員外耷拉著厚厚的眼皮,眯縫著眼睛似被窗外碧波折射的光線所灼,卻向左右問道:「陸家卸到丙字倉里的貨,可是糧米?」
桌上儘是山珍海味,席間人也皆衣著富貴。
其實論起來,這些人還有一個共同特點他們名字都出現在府衙新建的「積善堂」中功德碑上,卻都拒絕官府和買糧米。
這功德碑,號稱所刻是蓬萊縣深明大義、為賑災捐款買糧的富戶名姓。
當日府衙議事結束後,城北城隍廟旁一宅子立時被騰了出來,掛上知府大人親筆所書「積善堂」的匾額,內里立起這塊功德碑。
鞭炮一響,眾知州知縣老爺們連帶著蓬萊縣名望人家都被邀前來參觀,更是大門一敞,滿城百姓隨時可來瞻仰。
屋舍是現成的這倒好說,這碑現刻哪裡來得及?
可眾人進去參觀時,那碑上早已經鑿刻好了名姓捐款額,還塗了金漆,煞是美觀,可見早就備下了。
眾位「善人」在官老爺稱許聲、圍觀百姓讚美聲中笑得臉都僵了,心下什麼感受只有個人知道了。
而那橫卧作捲雲書簡狀的石碑,另空著一半兒的地方。
蓬萊知縣鍾大人也是僵著一張笑臉宣布,這處是給以後捐贈者留著的。
又表示這一塊碑刻不下,沒關係,碑可再增,房舍不夠可再擴建。日後但凡有為百姓做善事者,積善堂都留其名姓,以供百姓乃至後世子孫瞻仰拜謝,善人功績也將寫入縣誌,流芳千古。
話畢下面百姓掌聲雷動,眾商賈富戶臉色各異。
如此一來,名字沒在石碑上的富貴人家,若是要臉的,都要琢磨著或多或少捐些了。不圖什麼虛無縹緲的流芳千古,只別讓左鄰右舍親戚朋友戳著脊梁骨說為富不仁才好。
還有一些日子寬裕的尋常人家,想博個好名聲的,便也有些意動就如建廟捐功德一樣,無論銀錢多少都會留有名姓的,他日也好向人誇口,亦是心到佛知,種些善因以求善果。
當場就有人去諮詢縣衙的師爺、小吏乃至衙役們了。
眾知州知縣見狀也都服了。
各地都會有一些大戶人家,或逢年過節,或者喜事辦壽的,施捨點兒喜錢米面給百姓,官府是不會有什麼表示的。
而那更高一等的人家,修橋鋪路造福鄉梓,官府當然是大大歡迎,但也不過是給個褒獎,立個牌坊。
這些人家勿論是真心積德行善,又或為誇富或博口碑,都是個人行為,彼此之間較勁攀比的是極少數就算彼此有仇,可跟錢又沒仇。
小沈大人,這,這,這是硬把人湊到一起去了,想不比都不行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眾知州知縣不管心裡是不是真箇願意,回去也少不得照貓畫虎建上這一個積善堂,所謂上行下效,知府大人都打出樣兒來了,如何能不照著走,只怕這項也在考察範圍內呢。
當日宣布了積善堂第一批善款將用於買穀米平抑糧價,登州城裡各糧鋪立時便沒了前些時日排長隊搶限量糧的火爆景象。
因又有大批耕牛羔羊自遼東來,雖擺明了說是要下發農家供朱子社倉啟動用,並沒有流向市場,但市面上的肉價仍是應聲落了三成,連帶著菜蔬糧米的價格也有回落。
而府衙也果然開始了和買米糧,以陸家為首的一批商賈,尤其是功德碑上名列前茅者都有所響應本來嘛,給知府大人送重禮不就是為了巴結,又哪裡會在和買事情上和大人對著干。
如此一來,那些家裡開著糧鋪又或者囤積居奇的,不免難受起來。
又有些人,覺得禮都送了,知府又來要求和買糧食,擺明了要再挖一大塊肉下來,未免得寸進尺貪得無厭,便想及時止損不再填這無底洞了。
亦有那自恃上頭有關係的,自恃自家有手段的,便想著爭上一爭。
新官上任三把火,官老爺要先歸置歸置地方,地方上豪強又如何不想給官老爺個下馬威,總要讓彼此知道相處的規矩才是。
要知道鄉紳耆老掌控地方的能力極強,真轄制起官府來,讓政令下不得鄉,也不是什麼奇事。
「遼東還指著登州的糧食,陸家小子再大的本事,也從遼東弄不來糧食吧?」聽著那員外問起,一個三角眼忙道。
陸家老早就打通了登州衛的關係,在遼東餉倉旁邊修了一排倉房,因在登州衛的保護範圍內,守衛森嚴,裝卸貨用的又都是陸家自己人,安全性保密性都不錯。
雅間中這些人也只從登州衛所小卒那邊得了丁點消息,說陸家除了趕到莊上的牛羊牲畜、送往陸家各鋪子貨倉的皮料山貨,另有些東西由陸家自己人卸到了餉倉旁的丙字型大小貨倉。
「是糧又怎樣?」一個滿臉陰鷙的漢子冷冷道,「一共就那麼幾艘船,他能有多少糧?供得了蓬萊一縣,供得了登州一府?只要糧價日高,他敢平價出糧,便是俺不收,百姓也慌不得搶著買,他有多少糧早晚有賣完的一天。再兩個月,青黃不接,他沒糧了他尚沒站穩,御史又在山東,嘿嘿,保叫他曉得,不是耍小聰明就能成事兒的。」
那富態員外郎安撫性的壓了壓手,道:「秦三爺莫惱,這事兒還得從長計議,若真是糧米,他沖咱們一衝,咱們怕也要折損些個。還是要將事情做得萬全才好。」
那三角眼嚷嚷道:「魏爺!甭提那從長計議了,難道等他上門來搜糧不成?!」
那陰鷙漢子秦三爺鼻翼連帶著上唇抽了抽,猙獰道:「爺爺就是沒糧給他們和買!看他敢來查爺爺家地窖不成?!御史可還在呢!」
眾人卻在心裡呸了一聲,這會兒裝起爺爺來了,給知府大人送禮時候不一樣裝孫子裝得殷勤!那禮可是半點兒不輕!
有人小聲道:「御史不就是來查糧食的?」
一個長著和氣生財圓團臉的胖子嗤笑一聲,道:「你也忒膽小了些!御史那是來查官倉的,與咱們何干?如秦三爺所說,大老爺總不能來翻咱們家的地窖吧。」
說罷自顧自的哈哈笑了起來。
席間也響起了捧場的笑聲,有些人窒了一窒,也趕忙跟著擠出笑來,管他是假笑還是皮笑肉不笑呢。
那領頭的魏員外起身擺手示意大家安靜,便道:「話是這樣說,該查也是要查一查的,齊五爺你還是往登州衛下下功夫,那一位推了個千戶到登州僉事位置上,這衛所里原本的僉事還沒落著實權呢,他倒來分一杯羹,如何能平?這便是個口子。你去找戚爺、蕭爺那幾位喝喝酒。」
下頭一人應了。
那魏員外又吩咐道:「那一位昨兒起出了城,往鄉下去了,到誰的莊上,都警醒著些,來報個信兒大家知道……」
正說話間,外頭有不知誰家的僕從叩門稟道:「東家,韓東家來了。」
席上人皆起身相迎,雲鶴樓的東家韓大老爺滿臉堆笑走了進來,伸手從身後夥計端著的托盤上取下酒壺酒盞,向眾人敬酒,連稱「來遲了」。
眾人飲過一盞,魏員外向韓大老爺道:「宣盛你來的正好,正是商量到要緊處,你這邊……」
韓大老爺卻是露出一臉苦笑來,道:「魏兄卻是為難兄弟了,這不是要砸了兄弟的招牌么,便是兄弟應了,我家老爺子也是不肯應的。今兒這頓,算在兄弟身上,給各位陪個不是……」
莫說魏員外,席上諸人都變了臉色,那三角眼頭一個不滿喝道:「韓大,你這是什麼意思?這種時候你要退出去?」
那陰鷙漢子秦三爺更是捶著桌子,叫囂道:「韓家這是做的好細作,探了話兒,現下又要不認,這是要賣與那邊知道?想得美!爺爺看你這招牌也別保了!」
韓大老爺沉下臉來,冷冷道:「秦三,怎麼著,今兒來砸店的?好啊,砸,我就在這兒看看,你怎麼個讓我招牌不保!」
那秦三抬手就將酒盞摜在地上,一腳踹翻個凳子,一連串土話罵將出來,真有要動手的意思。
一旁的人慌忙將他拉住,急急勸解。
魏員外死死盯著韓大老爺,道:「你道他收了糧就完事兒了?韓宣盛,你他娘的別想得太美了,俺告訴你,他在京中也有茶樓酒肆,山東驛路這一道,八仙車馬行旁的客棧都有他的份子。他如今來了登州,你道他那合夥兒的不會來登州開酒家?哼,姓韓的,雲鶴樓靠的是什麼你他娘的心裡沒數?這會兒不立下規矩,將來雲鶴樓就等著關門吧!」
韓大老爺面無表情的聽著,可聽得八仙車馬行時,腮肉仍是不自覺顫了顫。
那圓臉的胖子依舊和氣生財笑眯眯的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