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登州府,陸家,待客花廳
陸家在登州府實稱不上望族二字,蓋因其來登州也不過兩代人罷了,算上最大剛換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陸的攏共也不超過一打兒之數,在科舉上又毫無建樹,別說舉人,秀才也沒一個,子弟全在經商,也就多說算個富賈。
雖只是商戶,登州府卻沒什麼人敢瞧不起他們,一則好歹背靠著松江陸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陸七老爺忒會做人,官府上下打點得清爽,不知怎的還勾上了幾處衛所,攬下了些海上營生,財源滾滾,隱隱就成了登州商賈之首了。
尤其近幾年,聽聞他們攀上了京中豪門,生意越做越大不說,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兒給辦下來了,如以此來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覷於他。
待陸家的外甥沈理沈狀元成了山東布政使司右參政,登州府上下待陸家也就越發客氣了。(沈理的母親為陸家旁支女,雖不是陸七老爺這支,也沒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陸家交好的京中衙內沈瑞沈傳臚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時就將陸家供了起來。
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這會兒陸家這待客花廳里,附郭的蓬萊縣有頭有臉的富賈鄉紳都來了,全沖著陸七老爺齜牙咧嘴努力露笑臉秀親善。
今日的議題只有一個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勝,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點兒什麼合適、多少合適……
各家商鋪的花紅暗股都是老規矩了,必然要給的,誰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著不會在新知府面前賣什麼好。還是要靠點兒特別的禮物才能給知府大人留個好印象。
都說「前世不修,知縣附郭」,其實這附郭府城的縣裡商賈也是一般,既圖府城繁華,那就要伺候兩層「婆婆」知縣、知府,哪一層也不能得罪。
這不,便都來陸七老爺這邊來探探口風取取經。
陸七老爺年過半百,鬚髮皆白,卻是精神奕奕,精壯的身板、古銅色的皮膚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樣子,只是一張口,難免還帶出幾分鄉音。
他原是松江陸家庶支的庶支,但陸家相對於松江其他大族,人丁過於單薄,故而子弟還是頗為抱團的,陸七老爺少年時並沒受什麼磋磨,他經商,也是全憑自己愛好。
陸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賈事攢下萬貫家財後始讀書的,因此是子孫士農工商皆不禁的,陸七老爺的父親就是行商,幫兄長經營家中產業的。
陸七老爺自啟蒙起就不喜讀書,倒是常溜去鋪子里,三字經背不下來,那鋪子里各色貨品售價倒背個滾瓜爛熟,一手字寫得七扭八歪,算盤卻是打得飛快,如此一來,其父大樂,便培養其經商了。
後機緣巧合,陸七老爺跟同鄉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東,結識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條發財的門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東生兒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陸七老爺原就與族中關係不錯,落戶山東後也曉得沒有家族庇護的不易,便聯繫松江族中合夥買賣。
松江陸家也未短視,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貿的生意,松江因屢有倭亂,海疆管控極嚴,朝廷也重視,松江陸家的生絲、棉布等緊俏貨品都是悄沒聲運來山東,由陸七老爺這邊發賣謀取高利潤的。
這些年下來,山東陸家與松江陸家關係一直是極親近的。
陸七老爺笑眯眯的,摸著花白的鬍鬚,操著一口不那麼地道的山東話道:「老朽這把年紀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吶,又是京里的衙內,傳臚公,什麼好的沒見過呢……」
眾人心裡罵老狐狸,嘴上還要說:「說的不就是么,俺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個什麼,這才來求您老人家給掌掌眼、支個招兒。」
陸七老爺又口頭謙虛一回,方一指身側坐著一直微笑裝木偶人的陸三郎,道:「三倌兒,你說!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給諸位你叔叔伯伯兄長們講講小沈大人的喜好。」
眾人心知這老東西是炫耀家裡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淺呢,不過大家也都知道這陸三郎在松江陸家也是數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過京里,山東陸家同京中的線兒就是他牽上的。
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傳出來幾天啊,這位就從松江快馬加鞭趕上來了,還能為著什麼?!
故而如今誰也不想錯過這機會,都陪著笑臉支棱著耳朵聽著。
陸三郎拱手團團為禮,語氣客氣,一口南音官話聽著格外悅耳,可說的卻是:「去歲松江府也遭了災,諸位前輩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場上打滾兒的老妖精,聞弦音知雅意。
去歲蘇松那邊鬧饑荒,以沈家陸家為首的世家大族積極配合朝廷和買,平價賣糧,又帶頭組織富戶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統一分派到各縣,幫災民過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來,面對的就是山東處處是災荒的光景,登州雖沒報災,卻並非沒受災,不過不如濟南府那般嚴重罷了,且多少還是有一些那邊的災民逃來。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賑災,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會不用松江這招。
陸三郎這話,也就是點撥眾人,想討好新知府,就麻溜幫著新知府把安撫災民的事兒給辦好了。
眾人彼此對個眼神,便有兩位年長的咳嗽一聲,唉聲嘆氣道:「這二年到處天災,老天爺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東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話鋒一轉,又道:「俺山東不比恁蘇松。蘇松產糧產布的好地方,山東……唉,這鬧起饑荒來,是真箇沒轍呀……」
山東確實沒蘇松那般富裕,受災情況也更嚴重,各家手裡那點子存糧不為囤貨居奇還為自己過河保命呢,如何會輕易捨出去。
給個知府大人送禮能送多少?千八百兩到頭了,糧食在這樣的年景,卻是無價。誰不會算這筆賬呢!
誰也沒有前後眼,誰知道災荒能鬧幾年,誰又知道這位知府大人能呆幾年呢登州這七八年間已經換了五位知府了!
陸三郎如何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戶都乖乖配合官府和買,誰不知道糧食的價值!還是沈家、陸家牽頭,沈漣和陸三郎挨家去說和,加之先前章家賀家被抄家到底嚇到了松江大族,這才使得和買順利。
陸三郎便也不接茬說糧食,轉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驚無險過了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為家祖、太祖謀了六品官職。」
果然有人眼神變得不同。
當時松江府那邊知府摺子遞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頓讚賞,聽說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賜的「積善之家」的匾額,祖上獲贈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數。
不過仍有人陰陽怪氣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門楣。只俺卻是沒這樣福氣的。」
又有人道:「陸家書香之家,這樣錦上添花實是美事一樁。但俺家祖祖輩輩土裡刨食的,十里八鄉的都知道,硬求這福氣,既求不來,也惹鄉親笑話。」
山東這邊雖也講究門第,婚配上論個門當戶對,但比之蘇松是要差上許多了,尤其登州這邊,原也沒有幾家稱得上官宦人家的,給祖上捐個官職不過是臉面上好看些罷了,說起來都是虛的。
登州這些富戶,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除非有實打實的利益擺在眼前,才會讓他們出手,拿些虛名來是沒有用的。
陸三郎便又不動聲色的換了話題,道:「如今北邊海疆太平,山東這面已是幾十年風平浪靜了,實是山東大幸。」
海貿!這一下子,滿屋子人都精神起來,這才是兔子!是只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著陸家因著海貿而財富膨脹起來的,多少人眼紅這生財之道,沒少想壞招兒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後,登州的船廠、往遼東去的海路都緊緊攥在陸家手裡,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里都有人,眾富賈便是眼紅也是無可奈何的。
如今陸家提出這句來,顯然是有鬆鬆手的意思,怎能不讓人心動!
這會兒一個兩個的也都不端著架子繞著彎子了,撕開那層麵皮,紛紛直言問道:「不知道沈大人慾如何經營海疆?」
「如今的船廠可是要擴建?」
「往遼東行船時間總歸有限,這許多船隻,若不利用起來,豈不浪費。」
「正是!海運還是便利的,當建議沈大人多開幾條航線才是……」
陸三郎聽著眾人七嘴八舌自說自話,終於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來。
他待眾人聲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當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張開海路,這才有登州的船廠。」
眾人只知道陸家是走了京中關係,卻不知道還與這新知府有關,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說過,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樣離得了商賈呢。全賴商賈將百姓種的糧食、果蔬,織的絲綿布匹賣出去,讓百姓手裡有了銀子,養得活一家老小,有了余錢,日子才有奔頭……」
陸三郎話音一落,眾人就紛紛附和沈大人英明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