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明的巡按御史便為「代天子巡狩」,權柄極重。在弘治之前,巡按御史以揭貼的形式參與朝勤考察,而自弘治六年後,巡按御史則改為直接參与朝覲考察。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在赴京考察之前,必須接受巡按御史的考察。這也使得巡按御史權勢日大。
「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巡按御史雖為七品的小小芝麻官,卻可使封疆大吏俯首。
不過巡按御史權柄雖重,可也有一條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贓從重論。
胡節原是江西道御史,也是去歲才調巡按山東。山東因受災,連續兩年的夏秋稅皆以留賑災,朝廷又撥賑災糧米發放,可是齊魯各地糧倉仍處處報爛短缺匱乏,然胡節這邊卻上報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此朝中閣臣不滿,便又派監察御史張重點查糧米事。
胡節走的是劉瑾的門路,張則是李東陽麾下,無論兩人差事的天然立場還是個人的政治站隊都是對立的,因此在山東一地鬥成烏眼雞一樣便也就不奇怪了。
而山東的各路官員對這兩位神仙都是惹不起的,也生怕神仙打架小鬼兒遭殃,也是竭力安撫,任哪位都是捧著供著。
巡按御史派遣外差通常不會只在一府巡察,一般各府都會設巡按御史的衙署,稱察院。
只是如今的濟南府,略有些尷尬,前一位巡按御史胡節住在察院還未走,後面於是張就來了,且雙方不對付,又不肯屈就一處。
最終還是有那「懂事」的大戶獻出一處別苑來,安置了張。
說是閑置別苑,既敢獻出來,自然不是窄淺庭院,比不得官衙威風,卻是別樣氣派,不至讓監察御史不喜。
「這也不是張頭一次設宴了。」沈理向沈瑞科普山東官場百態時道,「先時胡節也愛筵席,且喜奢靡,凡有他在的席上必然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又要以歌舞相佐。所以張的第一次宴請,豪商就按照胡節那套擺得滿桌珍饈。」
他笑道:「不想張卻是黑了臉,徑直質問左右布政使車璽、張吉,可知道濟南府百姓吃的什麼,可知災民吃的什麼。」
沈瑞聞言不由擊掌喝了聲彩,「問得好。」
沈理笑著搖了搖頭,「站在百姓這邊自然是解氣,但滿院赴宴的都是濟南府各級官員,又在賑災要緊時候,這便是重重一耳光扇在臉上了,哪個會不惱?且這也分明是針對胡節先前的奢靡之宴,可想胡節那臉色……」
沈瑞卻笑道:「若講官場圓融,便當不得御史了。監察、巡按,要的不就是這般冷硬么。」又追問道:「後來呢?可上了災民吃的吃食?草根樹皮?」
沈理指著沈瑞笑罵道:「多大的人了,還這般促狹!」
沈瑞只笑嘻嘻的靜候下文。
沈理嘆道:「上什麼草根樹皮啊,便真上了災民的口糧,那出身富戶又在京里養尊處優的張如何能咽的下去!末了不過是將那些雞舌鵝掌的挪下桌了,吃些尋常清淡菜蔬罷了。」
沈瑞食指抿了抿下巴,咂咂嘴道:「這招兒倒是還不錯,待我到登州,也可這般設一回宴。」
沈理卻正色道:「他是御史,外差一二年便即回京,職責所在,便是對地方上嚴厲些,也只會有人贊其風骨。你為知府,為一方父母,若也如此,不免落下刻薄名聲,更易惹人記恨。」
沈瑞忙肅容應下:「六哥放心,我不會輕狂。」
如此沈瑞對於這場宴會倒是提起些興趣,想看看那張的樸素宴席到底什麼樣。
結果卻是出乎沈家兄弟的預料。
非但桌上滿滿當當菜肴,還請了樂伎吹拉彈唱。
沈瑞忍不住笑著去看沈理。
原則上筵宴是按照品級分的坐席,大約是考慮到二人族兄弟的關係,官階也相差不大,沈瑞又是閣老女婿算得新貴,故此將沈瑞的位次提了一提,與沈理坐到了一處。
沈理瞪了他一眼,卻也忍不住自失一笑。
雖說桌上沒什麼如雞舌羹般鋪張靡費的菜式,但也不乏雞鴨魚肉,離他昨日和沈瑞所說的「清淡菜蔬」相去甚遠。
也不知道張這次怎的變了風格,不過這般宴席倒是與這宅子風格頗為一致。
自從弘治以來,天下承平,民間風氣也漸轉奢靡,江南太平庶民之家開始巧營曲房,欄循台砌,競爭華侈。至此南北造園林之風日盛,北地也多仿江南引水搭橋,疊石移木,弄出一派氤氳旖旎風光來。
張暫住的這處宅子便是亭台樓閣巧設景觀,擺宴這一處園子還特特在鬱鬱蔥蔥花木間設小台,琴簫琵琶皆在此處演奏,影影綽綽見娉婷人影,虛虛實實聞清雅樂音,別有一番意趣。
「……那邊那個與張吉說話的便是胡節。」沈理低聲向沈瑞介紹道。
今日白晌沈理已帶著沈瑞辦了相關手續,認了一圈兒人,遠有兩位閣老的金字招牌,近有沈理這個布政使司四把手在,各處自然都行了方便,方才在席上再見,彼此也都客客氣氣說了些場面話。
只如巡按御史胡節這般不在布政使司官衙辦公的,便不曾見。
沈瑞見那胡節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與右布政使張吉說話時,神色頗顯倨傲,果不是好相與之輩。
倒是瞧那張同人交談時似一派和風細雨,與胡節截然不同,全然看不出是能板起臉來斥封疆大吏鋪張的樣子。
「與張說話的是濟南府知府蕭柯。弘治六年的進士,先前在兵部。」沈理道。
沈瑞應了一聲,雖是先前在兵部,想是與他老師王守仁沒甚交情的,不然師公老師不會不提。而沈理先前沒提,肯定也不是謝遷的人。那麼能與張相談甚歡,應該是李閣老的人吧。
沈瑞腦里念頭轉著,不想卻聽沈理淡淡道,「……是先前劉閣老門下。如今,」他忍不住露出譏諷之意,「怕是投了劉瑾了。」
劉健多次阻王華入閣,這人與老師沒交情實數正常。而若是投了劉瑾……
沈瑞的目光在張和蕭柯身上轉了又轉,這倆人虛與委蛇的功夫呀,嘖嘖。心下又不免鬱悶,劉瑾如今勢大,這些地方上的人也紛紛投靠,正德五年後各地亂起,未嘗不是這個緣由,可以他如今這點子力量,想扳倒劉瑾也是痴人說夢。
宴開一時,大人物次第離席更衣,席上便略鬆快了些,開始有官員起身四處敬酒。
沈瑞也隨沈理並左參議袁覃往布政使、按察使等諸長官那邊敬了回酒,剛落座,那邊蕭柯便持杯過來了。
沈瑞連忙起身相迎。
沈理與袁覃是長官,可以受得蕭柯這下官敬酒,同級則是要按資排輩了,蕭柯弘治六年的進士,知府也當了多年,自然是老前輩,沈瑞依禮只有恭敬的份兒。
蕭柯先敬了沈理袁覃,才露出苦笑向沈瑞道:「我卻是來賠罪的,讓小沈大人受驚了,改日我設宴為小沈大人壓驚。」
在濟南府地界出了劫官的事兒,若苦主沈瑞執意追究,蕭柯這個牧守地方的知府自然也要擔責。
沈瑞心下冷哼,莫說這樁事中內情不能明言,就是真是蕭柯治下不嚴出了匪盜,在今天這樣場合下,他蕭柯做前輩的舉杯先致歉,後輩沈瑞也不好沒顏色的不依不饒。而今日放過,他日再尋這由頭髮難,他名聲也不好聽。真是好算計。
沈瑞便佯作少年人遇匪後心有餘悸又著力裝老成的樣子,強笑著客客氣氣道:「如何敢當!原是那兩省交界之地,商戶往來眾多,有歹人起了謀財的心思罷了。瑞此番一路走來少見流民,可見蕭大人治下還是百姓富足地方安寧的。」
蕭柯便適時作出一副又是愧疚又是慈愛的長輩笑容來。
沈瑞卻是一轉臉就雙眼冒光,開始對潘千戶讚不絕口,連連說潘千戶責任心強啊,能不時派人巡邏、護衛地方安危,這才能及時發現自己一行遇險,又贊潘千戶真真身手矯健,手下兵卒訓練有素、勇猛直前啊,才能將匪徒一舉全殲。
總之那好話不要錢的潑灑而下,一對比,便可知先前誇蕭知府的話有多勉強。
蕭柯仔細觀察了沈瑞的神色,見他這般誇獎潘千戶絕非作偽,心道果是個毛頭小子,不過靠著老丈人討了巧,又見沈瑞說起來沒完沒了,終是面上漸有些維持不住,便見縫插針,在他停歇檔口,狀似無意道:「聽聞那德州左衛千戶潘家玉現隨在小沈大人身邊?」
沈瑞臉上綻出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道:「是德州左衛指揮使呂大人細心,恐路上再有不測,特意讓潘千戶送瑞一程。」
蕭柯嘴角微垂,道:「……小沈大人想來不知,那潘家玉還牽扯上一樁行商的案子?」
沈瑞心裡轉了幾轉,昨兒沈理就同他說過,若是張來問他獲救的事兒,當是要找濟南府這些人的碴。可今兒卻是蕭柯來問潘家玉先前扯上的案子。
德州左衛那邊誣陷潘千戶是他們武將之間的傾軋,本身德州左衛也不歸山東管,更同濟南知府這文官扯不上半分關係,蕭柯如何有此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