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潑,街面上幾無行人。
一輛打著「八仙遨海」標記的馬車在街上飛速馳過,車輪濺起一片片水花。
自從西苑開放以後,車馬行的生意一下子紅火起來,這八仙車行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家,京城的大街小巷幾乎無處不見這「八仙遨海」的馬車。
眼前這輛車也是尋常青帷車廂,毫不起眼,但若是此時有個懂行的人仔細看了,就會發現拉車的竟是匹上好的遼東馬,而那車夫在這樣的暴雨中,坐在車轅上紋絲不動,車也駕得極為平穩,顯見不是一般人。
車子拐進仁壽坊,停在沈府側門,那蓑衣斗笠的車夫前去叩門,門房應得倒是及時,見了斗笠下那張臉也格外客氣,口中卻歉然道:「我們二爺陪二奶奶往閣老府去了,一早去的,走時還沒下雨,這會兒瞧這天兒,實不知道多暫能回來。」
那車夫也沒法子,迴轉過來隔著帘子衝車里回稟了,裡頭略沉默了片刻,似在躊躇,終嘆了口氣道:「咱們這身份,往閣老府去不合適。問問長壽跟沒跟沈二爺去,若是沒有,咱們就往後頭尋他去。」
很快馬車拐進了沈府后街,沈府成家立戶的僕從皆在此居住。
車夫熟門熟路的找到長壽門上,少一時,長壽披著蓑衣趿著木屐舉著傘,跟著那車夫到了馬車跟前,挑帘子邊上車邊笑罵道:「大幫主這架子是越來越大了,怎的,不是府里都不肯下車了么。」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卻見杜老八腳邊,倒著個被五花大綁塞住嘴巴的人。
見長壽愣在當場,杜老八苦笑道:「哪兒敢在長壽大哥這裡擺架子,實是我這也下不去車。」他揪著那人頭髮,迫使他抬起頭來,向長壽道:「你瞧這廝,眼熟不?」
外面雨聲急促,天光晦暗,長壽眯起眼來,一時也看不清晰,「八爺就別賣關子了。既這種天兒還帶了人來找我們二爺,二爺不在又來找我,顯然是要緊事。」
杜老八正色道:「長壽大哥不會忘了,你們頭次來我店裡,要了酒肉菜蔬往城外莊上去熱鬧,路遇一波山西災民。這人是當時那波里領頭的一個。」
長壽臉色立時凝重起來,又瞧了那漢子一眼,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面色黝黑,有著最尋常莊稼漢子的臉,沒有絲毫特色,丟在人堆里便很難再找出。
時隔太久,那人當初又是最早招認一切、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長壽早已記不得了,但後來那波人的去向他卻是知道的先是在沈家莊子上休養了一陣子,便去了西苑以工代賑,後來皇上下旨查處了南海郡君與儀賓案,將因此案而受災的流民都遣回了。
這人,無論如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杜老八似是看出了他的思量,也不兜圈子,道:「這人是我手下在趙文才冒我東家之名的那個莊子上翻出來的。莊上,還有幾個好手,操著南邊兒口音,嘴巴倒是嚴實,不好撬開。我於南邊兒綠林不太熟絡,田豐兄弟又往山西去了,我此來一是想把這人交給二爺,再來也是想請順子跟我回去認一認人。」
這順子大名田順,是田豐的師弟,同田豐一樣是當初田澎撿來的孤兒,隨了田姓。
田順原是在贛南閩東一帶綠林吃飯的,在施天泰滅了田澎滿門又傳話江湖後,他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田豐安穩下來後,要廣招人手,自然不會不給幾個在外自立門戶的師兄弟送信。田順是諸師兄弟中和田豐關係最近的一個,也是最早拖家帶口跑來投靠的。
田豐跟著趙弘沛去了山西後,田順就接了田豐在京中這一攤子事。
田順和田豐的營生差不多,「蛇信子」的活兒沒少干,人頭頗熟,因此杜老八才有這找他認一認人的說法。
長壽點頭道:「田順在府里,這就叫他隨你去。二爺卻是去閣老府了,一時回不來。八爺是把人擱我這兒,還是……」
「把人先擱你這兒,回頭二爺回來,還請往街口的八仙車行遞個話,我晚些再過來。」杜老八當即道。
兩人商議妥當,長壽隨車再次到了側門,叫開了門,馬車直入府內,駛到了外書房院外,才從車上抬了一鼓鼓囊囊的麻袋下來,送進書房內。
這場雨直下到酉初才停歇下來,沈瑞夫婦已是在楊家吃罷了午飯和晚飯方回府。
兩人才進門不久,長壽就匆匆趕來,與沈瑞附耳說了幾句。
沈瑞皺了眉頭,讓他先往書房去,自己則照例與妻子到徐氏那邊去請安。
徐氏院里每到傍晚時分總是十分熱鬧,白晌孩子們要跟著先生讀書,下了學後才會隨母親過來主院給徐氏請安。徐氏通常會留他們下來吃飯,由著他們在廊下追逐嬉戲,玩得不亦樂乎。
沈瑞請了安就告罪先往書房去了,楊恬被徐氏拉在身邊坐下,則低聲轉達了楊廷和與俞氏對徐氏的問候,又說了楊廷和與楊慎對於這次侵佔民田欺隱地稅風波捎上沈瑞之事的看法。
「我爹爹說,這事兒本就與咱們家不相干,事情是皇上親歷的,恆雲上札子也是皇上首肯,便是有人故意往恆雲身上引也是沒用的。」楊恬道,「母親還請安心。」
徐氏握著楊恬的手,聞言拍了拍她手背,溫和笑了笑,道一句「煩勞親家跟著懸心」,似是並不擔心。轉而又與何氏、張青柏等說起了今日這場雨,說起了謝氏返回山東後的來信。
「入夏這也好幾場雨了,北直隸怕不是要澇了……偏山東還旱……」
「也只是濟南府附近罷,別處倒也還好。」
「朝廷去年就免了山東夏稅秋稅,今年定也是要免的,又有江蘇大熟,賑災也便宜些。」
楊恬雖常聽父兄講些政事,也經歷過宮裡宮外兩場陷害,但到底年紀還輕,且作為新嫁娘,夫家攤上事情,夫君牽扯其中,不免讓她有些焦急上火。
然沈家這輕鬆的氛圍,徐氏這樣的泰然自若,耳里聽著眾人閑聊絮絮之語,倒比楊家繼母嫂子齊齊勸慰更能讓她安穩下來。
徐氏就像是沈府的定海神針,任是風浪再大,有她在,沈府便不會生亂。楊恬不由得越發敬服,也暗暗想著要學這番氣度來。
而那邊,攤上事兒了的沈瑞卻是沒怎麼著急。
當初流民是壽哥和他一起碰上的,具體情形,壽哥最是清楚,之後他雖寫了安撫札子,卻也只壽哥知道。
安置流民這件事,面上還是英國公府等勛貴出來上書,借出郊外莊子,以張會為首的諸多在小皇帝身邊當差的貴戚少年來操持具體事務。
當時朝中明眼人都曉得是小皇帝授意,內閣也很快通過了這項決議。之後事實也證明了,這法子是十分有效的,流民幾乎沒有因饑寒倒斃的,又為西苑工程解決了很大一部分人力問題。
如今來翻舊賬,論理怎樣也翻不到他沈瑞頭上來。
尤其,知道那札子存在的人委實不多,十之八九,出自內廷。
如先前楊廷和與他分析的那樣,「面上瞧著都是劉瑾的人,卻也未必。」當種種線索都明著指向劉瑾時,反倒耐人尋味。
「這時翻這事兒出來,若說當初處置不當,致使京郊流民聚集,威脅京畿,那也是內閣的事,無論如何也算不到你一個剛入朝堂的小小翰林身上。」今日楊廷和這般與沈瑞剖析道,「既你說札子之事出自內廷,那,便是奔著你這聖眷而來。」
是的,這件事放在朝堂上,生拉硬拽掛上沈瑞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當時沈家莊雖參與流民安置,但在一眾勛貴中毫不起眼,彼時沈瑞不過是個小小秀才,那時的楊廷和、王華也都未居高位,如今就算攀扯上沈瑞也傷不著這兩人來。
而若是內廷手段,目的就很明確了,就是想在小皇帝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讓其猜忌沈瑞,疏遠沈瑞。
「積毀銷骨。」楊廷和道。
沈瑞也默然點頭,一兩件事當然不會動搖小皇帝對他的信任,但是若是事兒多了,又或是其中一件從質變引起量變,那就不好說了。
內廷之中,以劉瑾如今的權勢,委實沒必要對付他沈瑞一個「小人物」。
王華、楊廷和雖拒絕了劉瑾的招攬,卻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與李東陽不同,他們並沒有強烈抨擊劉瑾。
張永如今還算與劉瑾站在一條船上。
可以說,劉瑾與沈瑞素無嫌隙,並沒有害他的理由。
而那個有嫌隙、有理由、有能量出手的……也就只剩下丘聚了。
丘聚剛剛把張永踢到山西去,只怕正是得意的時候,悍然出手也不為奇。
因著最近會昌侯沒爭到府軍前衛的事兒,丘聚陷害張會、陷害沈瑞,乃至給劉瑾下絆子樹敵,都在情理之中。
楊廷和自然也贊同沈瑞這個判斷,但也告誡沈瑞道:「東廠非同小可,丘聚也頗得聖心,若想動他,當要格外謹慎。你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麼打算,須得我同你師公與你把關。」
「岳父放心,」沈瑞扯了扯嘴角,眼中儘是寒意,「他既也給劉瑾下了絆子,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