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許依龍虎借風雲 第六百三十八章 緱山鶴飛(八)

自正德元年劉健謝遷兩位閣老黯然致仕,劉瑾將錦衣衛指揮使牟斌趕下台換上了自己人楊玉後,就開始大肆清洗起朝中劉謝舊人,一時詔獄人滿為患,廷杖聲聲不絕,重枷索魂不斷,京中也被攪合得夠嗆。

遂一旦在街面上瞧見錦衣衛緹騎出動,路人百姓無不驚懼避讓,轉而紛紛議論又是哪一家倒霉。

然這次的緹騎卻不是奔著哪個官員家去了,而是進了一家印書坊。

此次出動的錦衣衛竟有兩三百人之多,將本就不太大的書坊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就只見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外抬東西,統統被堆上一輛輛封得嚴實的馬車。

書坊上下從掌柜的到刻工夥計統統被帶走了,雖未上枷鎖,可瞧著眾人臉上的驚惶之色,也知道是攤上大事了。

就這架勢,百姓們哪裡敢上近前圍觀,甚至站在街面上都不敢,許多人都是躲在周遭店鋪門板、窗框後,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看的。

當然更多的人是禁閉了門窗,生怕惹著煞神。

直到印書坊被貼上了封條,緹騎帶著車馬、押著一眾「犯罪嫌疑人」浩浩蕩蕩走了,才有膽大的百姓敢走出來,東張西望,議論起來。

這被查封的印書坊,名號「青篆」,正是這幾個月來以重金求稿而火遍了京城的那家。

這樣大的事件,這樣火的書坊,又趕在貢院著火還沒個說法的時候,登時輿論就炸開了鍋。

無論是酒樓茶肆,還是會館客棧,無論是應試的舉子、朝廷的官員還是尋常百姓,都在猜度著到底發生了什麼。

「……定是得罪了劉公公了。」有人十分篤定的說。

「那是一定的啊,除了劉公公,誰還有這樣的能耐,那書坊是楊詹事的姑爺開的呢!」

「這事兒沒準兒就是楊詹事得罪了劉公公,不都說楊詹事沒入閣就是劉公公不許么!」

「可不,你瞧,前些日子劉公公爹娘、兄弟都受封了,好不風光!嘖嘖,養出這樣的兒子來,也是福氣……」

「呸!你他媽的要養這麼個去了那話兒絕子絕孫的兒子?」

「我的活爹!小點兒聲,小點兒聲,這話你也敢說?小心東廠抓了你去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卻是半月前有旨,贈司禮監太監劉瑾父親談榮後軍都督府都督同知、母親一品夫人、長兄談糧錦衣衛千戶。

劉瑾原姓談,當初入宮後也是一般拜了乾爹改了姓氏的,只是一直不曾改回。可笑如今,又不知道多少乾兒干孫上趕著跟他改姓了劉而並不知他真姓的。

他父母已過去多年了,這些封贈也不過是個虛名,只他兄長是得了些好處的。

對這件事,朝中沒什麼反對聲,蓋因……舊時東宮八虎的兄弟子侄皆有了封贈,朝臣們爭也沒爭出個結果來,本身封的都是錦衣衛系統內的,天子親衛,原也不需過內閣。

劉瑾這會兒受封贈都算是晚的,自然沒人因為這等事來自找沒趣。

在這兒談話的人都怕隔牆有耳,便也不敢說劉瑾了,轉而論起了旁的。

「這個楊家大姑爺也是今科應試舉子,那是順天府的解元,現在賭坊里壓他奪魁的也有不少,賠率最大的是三元及第……」

每到掄才大典,京城裡總有這樣的大小賭局。

「扯淡!哪兒那麼容易就三元及第!打三皇五帝算起又有幾個三元及第的?!那都是文曲星下凡的神仙人物……」

「……扯七扯八的什麼神仙,瞧這架勢沒,嘿,楊詹事的女婿要是下了詔獄,這功名都不一定保得住,還奪個毛魁!還三元及第……」

「我去他奶奶的!老子還壓了二十兩銀子在三元及第上,想著賠率高,以小博大,不行,我得趕緊去找劉黑皮子把銀子要回來……」

「哈哈哈,你這夯貨!劉黑皮子那黑皮黑心的,還能吐出銀子來?別做夢了。這事兒都傳遍京城了,他們那些耳朵長的能聽不到?這種時候你要去討,小心吃了他的老拳。」

「你這還行呢,只損失了二十兩罷了。聽說沒,老周這會兒急得什麼似的,四處找人托關係呢,他那兩姨表弟今年進京來趕考,住在他家了,收了青篆的錢給了文的,這會兒退錢還不知道能不能撇清關係呢。這要是劉公公大手一翻追究到底……」

既是查封了書坊,自然而然被認為是要在文章上找毛病了。

有明以來文字獄也不少,太祖、成祖時期不必提了,就是英宗、代宗、憲宗時期也不是沒有,只不過並不如明初嚴酷罷了。

但那也要看是什麼時候、哪位大佬來查。

劉瑾這陣子已經成了心黑手狠的代名詞了……

因此不止許多賣了文的舉子們驚惶不安,賣了文的工部官吏們更知道錦衣衛的可怕,儘管他們工部的尚書大人和楊詹事是親家,但這種時候,先保住腦袋保住烏紗要緊,至於以後會不會委屈了腳(被穿小鞋)那也顧不得了。

仁壽坊前尚書府這兩日著實熱鬧非凡,還都是不敢白日里來,皆待天黑後到宵禁前登門,張口沒二話,都是想退了潤筆之資求不被牽連。

有厚顏者直接問「你們能不能說是從我書童手裡買的我的廢稿,這事兒我本人壓根不知道」?

好在沈家公子不是那劉黑皮子之類的人物,年紀不大,卻頗有擔當,拍著胸脯保證,若有什麼事沈家一力承擔,絕對不會連累到諸位。

潤筆之資非但不要,還要給壓驚的銀子。

銀子是好,可誰還敢要啊,這種時候趕著撇清關係呢。這群人得了保證也沒安心多少,惶惶然來了,又惶惶然去了。

對此,沈瑞也著實沒法子。

有些話,他是不能說的。

會試試卷損毀之事干係重大,對外是封鎖消息的在舉子們自己默的會試文章沒最終判定能不能用、到底多少捲紙算是損毀、是捲紙損毀者判落地還是擇日重考等等事情沒有最後敲定前,是不允許半點消息流出來的。

那日的弘德殿中皆是重臣,都知道輕重,而且小皇帝這手牌出的……天馬行空,誰也不知道萬歲的小腦袋瓜里裝沒裝著別的更不靠譜的牌,因此也都將嘴閉嚴實了。

至於小皇帝本人嘛,他這邊拍了板,那邊就私下叫劉忠去給沈瑞透了句話。

嚴謹起見,青篆書坊勿論是文章還是人都是要帶走的,文章送去考官大人那邊核對,刻工等人卻不是下大牢,而是暫時關在貢院一處,好吃好喝養著,待事情結束,無論結果如何都是會放他們回去的。

因消息是在錦衣衛到達之前送到沈瑞這邊的,所以那邊「查封」青篆時沈瑞這個東家才沒一點動靜。

沈瑞已經第一時間同徐氏以及二老爺沈洲、三老爺沈潤說過了,至於客居沈府的親戚與族人,卻是不好告知的。

幾個族人在街面上聽到消息時被嚇得不輕他們可是見過錦衣衛查抄賀家和沈家三房九房的,祝允明和沈也是分外關切,尤其何泰之,聽說以後急得不行,又說要去找張會問問,又拉了沈瑞私下說要不要去求一求壽哥。

連沈瑞請來教授家丁以及董大牛武藝的教習鄒峰,因是錦衣衛校尉出身,也來沈瑞面前問過,是否需要他去向上頭打聽一二。

沈瑞只能安撫大家道已給岳父家、姑父家都送信了,兩位都回覆了說先靜觀其變,讓大家稍安勿躁。

往屆大理寺卿本也應在殿試讀卷官之列,但因著楊鎮是沈瑞姑父,雖旁人父子也未避嫌,但因著沈瑞師公、岳父都為讀卷官了,再多一個姑父,終究不太妥當,因此不曾為讀卷官,那日也就沒在弘德殿,不知其中事。

楊鎮一面著人往錦衣衛打聽,一面派人給沈府送信安撫,也是想告訴沈瑞先不要輕舉妄動,瞧明白了再說。

只不過他的送信人沒到沈府,那邊沈瑞已遣人過來說了絕無大事。

楊鎮只道楊廷和有了吩咐,方鬆了口氣。

沈瑞也同樣給毛遲家裡送了信,表示無事,請親戚們放心。毛澄毛遲父子都是翰林,沒甚錦衣衛的關係,也打聽不到什麼消息,聽得沈瑞傳話如此,便也只等後續消息了。

玉姐兒卻哪裡放心得下,匆忙套車回了沈府。

她已於去歲誕下一子,由祖父毛澄給起名一個驍字。

雖說這一代從「馬」字,但這名字依舊不像翰林家的孩子,倒像武將家的孩子了,老爺子則言盼著此子康健敦實。

毛家幾代單傳,毛遲婚後遲遲無子,其實家中長輩已是頗為著急了。這會兒有了後,俱都歡喜不已,玉姐兒這大奶奶的地位自然又高了幾分。

毛太太對這兒媳也比往日更強上許多,此次雖聽了外頭傳言,心中忐忑,但聽得兒媳要回娘家,她卻並沒有阻攔,相反還讓兒媳帶了不少果蔬米面過去,裝在車裡蓋個嚴實,佯作禮物。是生怕錦衣衛圍困沈府,沈府內短了吃食一般。

徐氏見了,雖是好笑,卻也心下感動。

事關重大,玉姐兒又是那實心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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