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許依龍虎借風雲 第六百三十五章 緱山鶴飛(五)

正德元年十月開始的那場朝堂風暴並沒有因兩位閣老下台、六部泰半堂官換血而告終,而是隨著劉瑾的清洗而愈演愈烈。

正德二年閏正月,當「改錦衣衛掌鎮撫司事指揮僉事牟斌於南鎮撫司管事」的消息傳來時,沈瑞已在北直隸境內了。

而幾天後,杜老八風塵僕僕的親自趕來,帶來了此事最新消息牟斌於闕下杖之三十,降百戶閑住。

因在客棧,沒有什麼密室,杜老八格外謹慎,只與沈瑞單獨密談,王棍子與田豐也都在外頭守著。

「這陣子,廷杖用的有點兒多啊,都說是和劉瑾有關係。牟斌這事兒,聽說,也是劉瑾丟了不少人下錦衣衛獄,意在嚴刑拷問,再扯進來更多人,牟斌卻是不理會的,頗為善待這些人,因此觸怒了劉瑾。」杜老八神色肅然,道,「不過某與東家都以為,劉瑾怕是將王岳的事算在牟斌頭上了,才痛下殺手。」

自從被英國公世子張侖撥給了張會後,杜老八便徹底改了口,不再稱呼張會二公子,而是用了一個商家慣用的稱呼東家,自願給張會當起掌柜的、甚至小夥計。

明面上說,他杜老八原本就早已不是英國公府的侍衛、世孫的幫閑,純粹是街頭混子了。暗地裡幫世孫辦事,那又另當別論了。如今這番改口,倒是面上更妥當些。

沈瑞聽罷點頭道:「棍子兄弟將事情講出來時,我也反覆思量了,那事,不曾有破綻。被想到錦衣衛所為也是常理。」

這倒也不是讓牟斌背鍋,牟斌原就不是劉瑾一路人,劉瑾既上位,牟斌的位置本身也是坐不穩的。

心知劉瑾弄下去牟斌,必然換上來個同黨,沈瑞忍不住問道:「如今的指揮使……與張二哥可有干礙?」

「東家如今專心京衛武學事,與這些人也沒甚干係。」杜老八道,「新上來的指揮使是楊玉,也不是什麼厲害人物。」

見沈瑞顯然對這個名字非常陌生,杜老八進一步解釋道:「楊玉他爹是先錦衣衛都指揮僉事,弘治朝就沒了,楊玉承了他爹的缺兒,原是外放的。嘿,他可沒他爹的本事的,獲罪降至千戶了,偏狗屎運遇赦,調萬全都司帶俸,去年臘月他是厚著臉皮乞留京的。」

杜老八這鬍子拉碴的臉上也能看出明顯的諷刺神情來,可見其不屑,「……他理由是他姑母衛聖恭僖夫人之墳在京師,他這後人得盡孝。皇上許了。這廝可不就在這兒等著了,沒出仨月,這不就得了高位。」

沈瑞對京中貴夫人們的稱號更是陌生,杜老八就補充一句,「衛聖恭僖夫人是先帝爺的保母。」

沈瑞方恍然,又忍不住嘆氣。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古以來,無論民間還是天家都不能免俗。在大明朝的冗官中,其中有比例相當不小的一部分便是這皇帝身邊的親近人子侄得官的。

皇帝的乳母、保母,宮裡有頭有臉的大太監,每每討的官職還不小!

就在不久之前,張永、谷大用、馬永成和魏彬的弟弟也剛剛被獲封,不是舍人,便是世襲錦衣衛百戶。

這些冗官,也是吃垮大明朝的原因之一。

杜老八不知沈瑞所想,見他嘆氣不語,便換了話題,道:「那事到此也就徹底了結了,沈二公子這邊也不必再惦念。還有一事,某家出來前,遼東鄧大人那邊向朝廷請增遼東年例銀五萬兩,東家從中斡旋,皇上已是准了的。」

提到遼東,沈瑞不由精神一振,他有很多很多的構想都與遼東有關,遼東也是他最想經營的地方之一。

五萬兩銀子對於遼東龐大的軍費開支來說算不得什麼,不知道鄧璋之請是為哪樁事由。

「聽聞鄧大人是要修糧倉穀場,」杜老八眼裡閃出點狡黠笑意,「還有馬場。」

他嘿嘿一笑,道:「就上個月底,監察御史王濟上了個摺子,哎呀,恁是長,某是記不下了,總之,這人是奉命出去查直隸、河南、山東等地養馬諸事,便發現這一年來母馬下的小馬駒子忒少,又都弱得跑不動,根本不頂用,正巧著鄧大人的奏摺就進來了,想在遼東多開馬場,以補不足。皇上這邊就先撥了五萬兩。」

五萬兩說是不少,但是想建大量馬場,還是差得遠了。

聽得杜老八道:「二公子,您先前叫棍子傳回來的長短途車馬行的主意,東家覺著大妙,因此也想投筆銀子往遼東,建個咱們自個兒的馬場,日後車馬行的生意起來了,馬啊牛啊,都是要的。」

沈瑞知其意思是問自己要不要也跟著投銀子,他想了想,道:「開個馬場要多少銀子,張二哥可算過?之後養馬、醫馬的人呢?夏日裡尚好,然遼東苦寒,冬日漫長,這乾草料、豆餅子又從哪裡備?」

杜老八愣了愣,撓了撓後腦勺,道:「這個,這個,遣了人去遼東,拿了銀子,總能找到懂行的人。還有馬家呢。」說到馬家,他又忍不住咧嘴,「馬家總有懂養馬的吧。」

這個笑話夠冷的。沈瑞也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卻搖了搖頭道:「馬家將門,可地處遼東,貿易得馬容易,也未必自家辛苦養馬。」

他收起笑容來,認真道:「張二哥急著派你來,只怕是那邊等著他回信,但依我看,現下還沒有投個馬場的必要,與遼東的馬匹貿易更容易些。如果是怕他日別人阻斷咱們商路,弄不到馬了,也可以與義州外圍一些小女直部落聯繫,僱傭他們為我們養馬,就像佃農那樣,每年多少馬多少銀子,乃至他們部落需要的糧食、布匹、醫藥甚至鐵器,總有一些是我們拿出來他們無法拒絕的。」

「老杜,你的顧慮我明白,不過小馬駒也不是一日兩日養起來的。」沈瑞拍了拍杜老八的肩頭,道:「把我的話帶給張二哥,希望他能觀望一下,鄧大人那邊他已經賣了個大人情,便是日後馬場興起,我們插不進手去,憑這人情想弄些馬出來總不會是難事。」

杜老八咂咂嘴,道:「也罷,某家也不懂這裡頭的道道,便先捎話回去。左不過沒幾日二公子也該回京了。」

他頓了頓,又笑道:「左右某在城裡的車馬行已妥妥的了,就等著萬歲啥時候下旨開西苑了,暫時也不缺馬。二公子回去若有閑暇,還請到某那車行指點指點。」

沈瑞笑道:「老杜你的店開張,我便是人不去禮也要去的。」

兩人不由都是哈哈大笑,轉而杜老八又道:「說到西苑,倒還沒恭喜二公子,你那連襟他爹……」他忙又捂了嘴,嘿嘿兩聲,道:「某家粗人,這個,這個,二公子莫怪,莫怪……」

沈瑞不免莞爾,知他說的是李延清的父親李,不免好奇道:「李老大人在督造西苑,怎的?受了皇上賞了?」

杜老八眼睛笑眯起來,道:「前陣子工部尚書曾鑒致仕了,沒幾日,老人家就駕鶴西去了。虧得他致仕的快,沒像吏部張侍郎那樣沒在任上不受待見,曾老大人是進階榮祿大夫贈太子太保賜祭葬的。」

沈瑞已然明了,果然聽得杜老八道:「如今,李李大人已是工部尚書了……」

去歲臘月就已改兵部尚書許進為吏部尚書。而就在工部尚書曾鑒歿後幾日,刑部尚書閔班、由兵部左侍郎晉尚書不久的閻仲宇,皆以病上書,求乞骸骨,致仕回鄉。

至此,四個月不到,六部尚書盡換了一遍。

而南京兵部尚書也換了新人,就在李升任工部尚書的同一日。

如沈瑞所料,皇上不可能再給王守仁晉級,不過這個新尚書的人選也讓他大為放心刑部左侍郎何鑒升為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

何鑒與沈滄共事多年,本就私交不錯,又因著彼時右侍郎賀東盛頗不安分,使得何鑒更親近沈滄。

在沈滄故去後,通倭案發,三司會審,何鑒與楊鎮一般因為避嫌而不再與沈家走動,但是沈滄的兩次周年祭,他都有親至。

此次調任南京兵部尚書,沈瑞相信他與王守仁能相處得融洽。

到底是帝王手段,沈瑞想到壽哥那尚有稚氣的面龐,搖了搖頭,壽哥不放心王守仁升兵部尚書,卻還想用他,又不肯讓別人過去掣肘,便選了何鑒。

沈瑞只想著如此也好,卻不知,調走何鑒亦是遂了劉瑾的心愿。

新提拔的刑部尚書、前都察院右都御史屠勛,正是投靠了劉瑾。

換乾淨了中央,又開始了清洗地方,卻也並非都出自劉瑾授意。

就在沈瑞抵達通州那日,正德朝首次大批裁革冗官開始了。

先有吏部上書交差,稱先前奉旨查議天順以後添設內外大小官共一百二十九員,其間地要政繁、不可裁革者七十員,兩京二十六員……

厚厚一本奏章,密密麻麻寫著什麼「虞衡司管盔甲廠及遵化鐵冶郎中共二員」、「天地壇祠祭署祀丞太僕寺常盈庫大使順天府庫大使各一員」,看得壽哥一陣陣頭昏眼花。

仲春的風吹進簾櫳,暖暖的,讓人昏昏欲睡。

壽哥實在提不起興緻來,踱到放著點心果子的小几前,捏起一隻漬梅子丟進嘴裡,很快就被酸得整個臉縮成了一團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