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許依龍虎借風雲 第六百二十七章 晚來風急(三)

幾乎是萬壽聖節剛過,新一波彈劾奏摺又堆滿了壽哥的案頭。

壽哥因著生日得了幾件心儀的好玩意兒,這興奮勁兒還沒過,就立時被這些煩擾惹得發了好幾場脾氣。

「彈劾皇后娘家的被打發去河南,還沒能讓他們看清楚?彈劾皇后不成,又來彈劾后妃,他們一天天無正事可做嗎?!」壽哥把那摺子摜在地上,怒不可遏道,「科道言官博名聲也就罷了,欽天監的湊什麼熱鬧?!」

欽天監掌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等,上奏天象變化是本職,一般都是欽天監先說天生異象,然後才有科道言官跟進彈劾。

這次卻是欽天監五官監候楊源自己上折彈劾了。

他折中表示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動搖不止,然後非常專業的從星象角度一一分析了天璇法星、天權伐星等星所主異動,直言乃君上輕舉嬉戲、遊獵無度、廣營宮室以及后妃不遇其寵等以至然耳。

最後提出訴求伏望皇上祗畏天戒,安居深宮,絕嬉戲,禁遊獵,罷弓馬,嚴號令,毋輕出入,遠寵幸,節賞賜,止工役,親元老大臣,日事講習,克修厥德……

「八月初就星動,動了倆月他才說?!早作甚麼去了,難道不應治他個失職之罪?」壽哥冷笑道,「所求倒恁是齊全。說到底就是只想讓朕呆在深宮中,讀書讀書死讀書!朕又不考狀元,讀那許多書做什麼?朕看他們書讀的倒是多,卻一個兩個都讀壞了腦袋!」

壽哥也是著實受夠了,他別說出宮去打獵,就是在宮內劃個船都能被御史彈章寫出花兒來。

沈賢妃不過是進了只鸚鵡,尋常富貴人家誰家廊下不掛上幾隻?倒被外臣彈劾如何如何不賢。

他不過十五六歲少年人,哪裡受得了如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一般的生活。

而且,壽哥非止不喜讀書,更是有一層隱憂,卻是與誰人都不能說的。

自他登基以來,這些文臣就頻頻彈劾他的親近宗室、內官,更直斥於他,口口聲聲讀書讀書,然他作為天子去讀書,這天下由誰來掌?

說甚麼垂拱而治,不過是內閣元老大臣哄他作受人擺布的牽線木偶罷?

當國家大事皆出自「賢臣」之手,這「賢臣」可還是賢臣?!

此時他既生疑心,便是瞧著這些文臣各個都不順眼。

一旁侍立的丘聚不等劉瑾開口,便搶先一步道:「萬歲爺,此人萬不可饒。正因著是欽天監,若由著他這般信口開河妖言惑眾,恐有無知愚人信以為真,釀成大禍!奴婢請以東廠緝捕此人仔細審來,可是受人唆使,意圖不軌……」

后妃、遊獵也就罷了,與他無干,可這「節賞賜」就連著織金彩,還是落在崔杲求鹽引那樁事。

劉瑾也不去揣測丘聚的小心思,只斜眼看著他,暗暗冷笑,一言不發。

果然,很快小皇帝就轉過頭來瞧向劉瑾,目光似有相詢之意。

劉瑾心下大為得意,勿論如何,皇上總是要問他意見的。然面上卻著實嚴肅,他一躬身道:「奴婢也以為當嚴懲。」

看著小皇帝挑高的眉頭,丘聚偷偷覷過來的目光,劉瑾肅然道:「先有御史杜膽大包天無中生有彈劾皇親,今又有欽天監楊源假借天意而責皇妃,此等人為博名聲到如此地步,絲毫不顧體統尊卑,奴婢以為,當以嚴懲,以儆效尤。」

壽哥點點頭,剛待開口吩咐丘聚,聽得劉瑾道:「奴婢請使這群人知道知道廷杖的厲害。」

壽哥一呆,下意識道:「廷杖?」

因弘治帝仁厚,廷杖在弘治朝一度禁用。壽哥雖也曾怒極說過打板子的話,卻並沒有真的想動用廷杖。

劉瑾正色道:「正是。這些人,得了廷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甚至覺得得了廷杖便名揚天下,成了大大的名士,這才有這許多人為博名而危言聳聽。奴婢以為,正當打掉他們這些僥倖之心,讓他們曉得進退。」

壽哥涼涼一笑,「正是,這些博名之人危言聳聽,當教訓一二。劉瑾,此時便交與你了。」

劉瑾忙躬身領命,任丘聚在旁邊咬牙切齒,也不去看他一眼。

丘聚心裡罵了幾個來回,臉上仍陪著笑,殷勤伺候著皇上,直到劉瑾把要稟的事兒都稟報完回去司禮監,丘聚仍沒有要走的意思。

丘聚正是想著與皇上說一說那鹽引之事。

劉瑾卻並不理會他要做什麼,兀自出來。現下還不是收拾丘聚的時候,若內官之間自己殺將起來,只恐讓外臣坐收漁翁之利。眼見文臣彈劾逾急,還當先料理了「外患」再說,

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抓住個把柄,又得了皇上許可,劉瑾此時滿腦子想的都是要給文臣個震懾,叫他們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不要渾咬一氣。

然翌日朝會,沒等劉瑾找到時機說楊源之事,皇上一句崔杲的鹽引,便引來了三位閣老齊齊發聲。

當時是壽哥表示織金已行開工,且崔杲所討乃是去歲剩餘未支鹽引,去歲既已批與他,自當撥付。

未料戶部沒言語,卻是內閣首輔劉健先一步出來說話。

「先帝深知鹽法其弊,親命臣等議擬施行,然龍馭忽升,事功未就。皇上登基以來曾頒明詔痛革弊端,亦令臣等分投清理,天下傳誦稱為聖明。」劉健陰沉著臉,聲音卻頗為高亢,顯見不滿已極。

他原就是那爆碳性子,兼之四朝元老、內閣首輔的身份,說起話來便是毫不客氣。「行織造之命,生財之源既塞,蠹財之弊復生!!臣等若坐視,惟負先帝面托之重,亦且虧皇上新政之明!」

一口一個先帝,一口一個顧命,小皇帝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他話音剛落,閣老謝遷立時出列介面道:「太監崔杲奏討引鹽不過變賣銀兩,皇上既說是去歲批與他的,直叫戶部支與價銀也就是了,還更為輕省。若仍給鹽引聽其支賣,必夾帶數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則鹽法之壞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為虛設,東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測,西北兵荒之急何以應之?臣等之憂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擬給與價銀,織造則供應不乏,而鹽法可行。」

時人稱「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內閣三人中,李東陽最為多謀,劉健最為果決當機立斷,而謝遷則是才思敏捷,最為能言善辯。

朝堂奏對,劉健脾氣過於火爆,三兩句就可能將話說死,而李東陽則太過溫和,易被咄咄之言壓住氣勢。唯謝遷侃侃而談,有理有據,有犀利有圓滑,讓人辯駁不得。

此一番謝遷既說出了亂許鹽引、私賣夾帶是鹽法之壞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鹽引有安定百姓、安定邊軍的重要性,又以許價銀使皇上織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顧到了。

一時自李東陽以下諸臣無不附議。

壽哥心知這是內閣商議的結果,先當頭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這樣,他心裡越是膩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扇風,言說若許了價銀,以戶部近來作為,不知何時銀子才能撥付,嘿,這織金彩十之八九織不成了。

這像是給皇帝個台階下,實則就是緩兵之計,就是不準備讓皇帝金口玉言作數。

「戶部可有銀子可付?」壽哥冷冷問道。「還是給鹽引便宜些吧?」

李東陽還兼著戶部尚書的銜,當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兒給鹽引,一半兒給價銀。

又退一步。壽哥笑意愈冷,問道:「既與半價,何不全與鹽引?」

劉健朗聲道:「戶部亦是為朝廷撙節用度!」

壽哥心下冷笑連連,板起臉來,道:「既欲節用,不當把銀子留在庫里,以備應急之需,鹽引給他自行變賣,豈不兩便!」

「皇上,臣等所言夾帶非是虛言恫嚇,這價銀有限,不若鹽引之費之多!」李東陽緩聲嘆道:「引一紙便夾帶數十引,以此私鹽壅滯,官鹽不行。皇上,先帝臨終銳意整理鹽法,正是今日急務,不可不為遠慮啊。」

壽哥挑了挑眉,道:「說到底是恐有違法勾當。那可責令地方監督,若有夾帶事,自有朝廷法度處之。」

李東陽搖了搖頭,依舊嘆息道:「皇上不知,此輩若得明旨,即於船上張揭黃旗,書寫『欽賜皇鹽』字樣,勢焰赫,莫說鹽商灶戶,便是州縣官吏酬應少誤都會被辱,然畏其勢,多半隱忍受之,誰又敢呼冤!如何監督?所以不若禁之於始。」

劉健、謝遷等亦朗聲附議。

劉瑾等一干內官臉上都是微微變色。

壽哥看著眾人,默然不語,就在眾人以為小皇帝納諫之事,忽聽他道:「先生,天下事豈專是內官壞了?十個人中也僅有三四個好人,壞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輩與朕歷講史書,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說。」

他目光掃過一臉不善的劉健、面色沉凝的李東陽、似要辯駁的謝遷,涼涼道:「戶部有銀子,就全數撥了。若沒有,半價鹽引與全價鹽引,所引禍事都是一般,那就全與鹽引,為戶部省些銀子罷。戶部如今虧欠宮裡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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