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許依龍虎借風雲 第六百一十七章 鳳凰于飛(十六)

楊宅主院上房

夜已深,楊廷和方帶著一身疲憊從書房進得內院來。

這些幾日他一直宿在外書房,俞氏得了他回來的信兒,雖睏倦已極,卻仍強打著精神等著,見他進來,忙張羅著小丫鬟端了熱水來與他燙腳。

酸漲的雙腳泡進熱水中,楊廷和舒服的低吟一聲,又仰頭靠上椅背,由著俞氏蓋了熱巾子在他臉上。

俞氏拿了美人錘輕輕給他捶起胳膊來,心疼道:「老爺也當顧惜自己身子。」

楊廷和發出含混的哼聲,這些時日人事變動頻繁,誰也不曾想皇上竟准了馬文升致仕,導致內閣十分不滿,脾氣最為火爆的劉健竟也上書自陳老病交侵,請致仕。

那奏摺里甚至有哀朽不才、強顏竊祿,有妨賢廢職之罪、為新政之累等語,已是語氣頗為不善。

皇上當然不會也大筆一揮讓他去了,還是安撫為主。

但小皇帝那脾氣……也是大為光火,甚至將他這老師叫進宮去,在他面前好生抱怨。

可他又能說什麼?只能仍是勸皇上,那位到底是先帝遺命輔政的……

楊廷和思緒已經有些飄遠,耳邊俞氏在絮絮叨叨說著家中事。

忽聽到她問長子楊慎的婚事,楊廷和這才推開巾子,露出口鼻來,問道:「王家那邊可是有什麼說的?」

俞氏嘆了口氣,道:「王家姑娘年歲也不小了,自是急的。也是……咱們大姑娘這病……」

楊廷和聲音明顯沉了下來,問道:「這幾日你可去看過恬兒了?」

俞氏滿臉愁容道:「昨兒才去過的。大姑娘精神還是好,只是這病……始終也不見好。瞧著……瞧著……唉,大夫說,恐是損了心脈。」

楊廷和猛然揭起巾子,直起身,直視俞氏道:「怎說的?」

俞氏苦笑一聲,大夫說的那些什麼脈沉細、浮大無根之類的她也聽不懂,只大致學了一遍,又低聲道:「王家也是怕了。而且,原就定的四月二十六,現在也沒多少時日了,總要給王家個准信兒。」

楊廷和眉頭擰得更緊了,卻是一言不發。

半晌,俞氏又低低道:「說句不當說的,老爺莫惱我,我想著,是不是還是照舊辦了喜事,沖一衝也好。」

楊廷和斥道:「糊塗!你讓王家姑娘、楊家長媳沖喜?!」

俞氏慚愧的低下頭,道:「我也是沒個法子,才混想的。」

木盆中的水一點點冷下去,楊廷和喊了丫鬟進來擦了腳,趿上鞋,在屋裡慢慢踱起步來。

俞氏打發了丫鬟收拾東西下去,這才幽幽嘆道:「我……是真沒法子了,咱們家這幾個孩子……怎的婚事上都這樣波折。」

長子楊慎定親不久,未來丈人便歿了,未婚妻隨母扶棺回鄉守孝三年,這才剛剛上京,又遇上這檔子事兒。

長女楊恬也是,才訂了親,沈滄那邊便故去,不過她年歲小,沈瑞除了孝她再嫁也是一樣的,這好容易孝期過了一半兒,楊恬也快及笄了,卻不想,飛來橫禍,現下病成這樣。

次子楊,早年間楊廷和曾與大理石卿楊鎮有過口頭婚約,定下楊鎮庶出次女。時人講同姓不婚,兩家雖沒任何親緣關係,但人在官場,總要防著些小人,原是楊鎮要將女兒記在舅家名下,再行定親。不想那姑娘也是福薄的,才到舅家竟得了急症夭折了。這樁婚事也只得作罷。

楊廷和雖覺俞氏這話刺耳,但事情確實也是如此,細想來,幾個孩子的婚事都這樣不順遂。

「下面幾個小的,都晚些定親罷。」最終他還是嘆了口氣,道。

俞氏應了一聲,有些躊躇道:「不是我說嘴……老爺,近日裡,二姐兒常往我這邊來,便是不言不語的,也總要坐上小半天兒。您也知道,從前她是不來的。想來,也是蔣姨娘著急了。也是,二姐兒轉過年來也……」

話未說完,楊廷和已不耐煩起來,冷冷道:「幾個孩子的婚事,我自有安排。內宅的事你打理妥當便是。」

俞氏本也是試探之意,見他惱了,登時便換了口風,將她想將四哥兒抱過來養的話就咽了回去,再也不準備提起。轉而嘆氣道:「我也是盼著長媳早些進門,我也好有個臂膀。」

楊廷和又踱了兩圈,才道:「照舊籌備著婚事。恬姐兒那邊,你多留心。」

俞氏忙忙應下了。

楊廷和又交代了俞氏幾句,近來朝中局勢多變,若有哪家哪家的夫人來訪,要怎樣的態度云云。

夫妻二人又談了半晌,直到敲了三更的梆子,這才歇下。

翌日一早楊廷和便早早起來上朝去了。

俞氏送走丈夫,回來又補眠,竟是睡得香甜,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的心腹陪嫁婆子白媽媽帶著丫鬟們過來為她梳妝更衣,因笑道:「太太好睡,方才管事媳婦子來回話,老奴都問過了,沒什麼要緊的,便按照往常的例處置了,讓她們散了。」

俞氏哎了一聲,嘆道:「真盼著大郎媳婦早些過門,把這一攤子接過去,我也好輕省輕省,多睡上會子。」

白媽媽笑著挽起她一把濃黑的長髮,桃木篦子沾著桂花油慢慢通著,笑道:「大奶奶便是進了門,太太也總要帶上個三五年的,太太年輕輕的可別這會兒就想著躲懶了。」

幾個大丫鬟也嘻嘻哈哈的笑著湊趣。

少一時,早飯端了來,俞氏剛坐下,外面丫鬟又來報二姑娘過來了。

俞氏皺了眉頭,道:「且讓她回去吧,今日我忙,不必請安了。」她頓了頓,又道:「與她說,這府里要籌備大郎的婚事,忙得緊,問她與長嫂的見面禮綉好了不曾,讓她這幾日不必過來了,在房裡好好做針線。」

大丫鬟覷著她面色不虞,親自領了差事去打發二姑娘了。

白媽媽挨個指了活計,將滿屋子人遣了出去,自己挽了袖子給俞氏布菜,低聲問道:「太太這是不打算……」

俞氏用筷子戳了戳碗中粳米粥,道:「昨日,我剛與老爺提了一句二姐兒,老爺便惱了,只說以後孩兒們的婚事他心裡有數。我便知道老爺是真厭了那一位了。」

白媽媽喜上眉梢,念了聲佛,又道:「這樣將四郎抱過來,老爺也只有歡喜,只怕,幾位姑娘幾位爺都要交與太太養呢……」

俞氏搖了搖頭,道:「這一宿,我都沒怎麼睡,翻來覆去想了許久,四哥兒,我不想要。」

白媽媽一驚,道:「太太,咱們不是都說好了……」

俞氏撂下碗筷,打斷她道:「媽媽,我原也是想……多抱抱他,沒準兒能招來個兒子,若是我福薄,日後將他養熟也是一樣。但現在,」

她抬起頭來,目光異常堅定,「這一宿我想通了,便是沒有親生骨肉,這楊家哪個孩子不尊我為母?四哥兒將來怎樣還不知,但卻知有那一位在一日,哥兒就不可能與我同心。她不過是看我現在求子心切,哄我罷了。反倒是大郎如今前程可期,人又最是剛直,只要我待大郎媳婦好,待他親妹子好,將來他這長子總要為我養老送終的。」

白媽媽已是怔住,臉上不自覺帶出了憐惜之意。

俞氏垂下頭,自嘲一笑道:「那一位,豈是好相與的?又指不上是挖了什麼坑與我。日後我老了,若真覺膝下荒涼……多帶帶大郎的兒子也就是了。若他們生養得多,我抱過來一個孫女也是極如意。」

白媽媽嘆了口氣,道:「太太便是真這樣想,也不該今兒就回絕了二姑娘。拖上幾日,等大奶奶進門,看看再說。」

俞氏復又端起碗來,笑道:「二姐兒呆在我這裡,她不自在,難道我是自在的?她不來,我還能多吃一碗飯。既想好了,我又何必委屈自個兒,趁早讓她去了吧。」

白媽媽又好氣又好笑,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自己心疼,忙又給她夾了幾箸菜,緊著道:「太太便多吃些。」

楊二姑娘楊悅吃了個閉門羹,氣鼓鼓回了蔣姨娘的小院,將話一說,蔣姨娘便摔了個茶盞。

母女倆一起咒罵了俞氏幾句,蔣姨娘忽的心念一動,忙喊來心腹丫鬟交代了幾句,又開箱子拿了荷包給她。

那丫鬟出去走了一圈帶了消息回來,果然不出蔣姨娘所料,昨夜楊廷和進了內院,宿在主院,還同俞氏說了半宿的話。

蔣姨娘恨恨一捶桌子,聽著女兒的抱怨,她不免心煩意亂,三兩句將女兒攆走,自己歪在榻上靜靜盤算起來。

半晌,她翻身下榻,再次開了箱子,卻不是拿那幾錢幾兩碎銀的小荷包,而是將個首飾匣子拿了出來,仔細一樣樣挑揀。

她,不能再等了。

仁壽坊,沈府

這幾日沈瑞也是忙得腳不沾地。

在拜訪過張永之後,雙方就遼東的事達成一致。而張永本身對造船也格外有興趣,亦表示會適時推動一下此事。

然而遼東事未發動,倒是王守仁的任命旨意先下達了。

這次南京官員變動因是內閣與皇上相互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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