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許依龍虎借風雲 第六百一十六章 鳳凰于飛(十五)

北城發祥坊是富貴人家聚居地,主幹道德勝門大街因貫穿坊間,又臨近大隆善護國寺而熱鬧非常。

此間有一福祿樓酒家,名字吉利討喜,又治得一手好燒鵝,且恰座落在護國寺街與德勝門街交匯處,起樓三層,視野敞亮,故而頗得食客雅士青睞,臨街的幾個雅間是常年客人不斷。

這日同往日一樣,開張沒多久,雅間便都訂出去了,二樓三樓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夥計、茶博士們已是忙碌起來。

正這時,樓下停了一輛馬車,可車上的客人卻不下來,簇擁馬車的一群隨扈中一個先一步進了店,向迎過來的夥計要「五福臨門」雅間。

這福祿樓雅間也盡起得「吉星高照」「招財進寶」等吉利名字,這五福臨門正是其中視角最好的一間。

夥計忙歉然行禮賠罪,道是這間最是搶手,早兩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從神情倨傲,聞言便根本不再理會小夥計,徑自往櫃檯上去,尋了掌柜,也不多說,丟出一塊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臨門雅間。」

能在這種地方開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柜的一見腰牌,再看來人那白凈的麵皮、光潔的下巴,登時堆出滿臉笑來,點頭哈腰表示雅間沒問題,並親自來招待貴客。

那人輕蔑「哼」了一聲,一句客氣話沒有,轉身回到馬車邊,躬身向車裡說了句什麼。

只見車上跳下個一對兒俏生生的小丫鬟來,一個麻利的拿了踏凳擺好,一個彎腰挑簾,從裡面扶出一位貴婦人。

那婦人戴著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嫻雅,身形略顯單薄。

掌柜的眼睛卻尖,一眼認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內造的東西,便越發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進了雅間。

待貴客點了酒菜,掌柜的才輕手輕腳退出來,直走下兩層樓,才敢出聲吩咐夥計:「快去後廚說一聲,五福臨門的菜加緊做,好好做,儘快送來!」

那夥計撒腿跑去後廚交代了,迎客的夥計苦著臉過來,低聲問道:「掌柜的,譚小侯爺是頭好幾日就訂了房的,若是一會兒過來,小的可怎麼說啊……」

掌柜的也是頭大,擺擺手,有氣無力道:「就說,這是東廠的老爺們來了,點名要那屋……」

迎客夥計登時縮了縮脖子,不敢言語了。

掌柜的想了想今日訂了各個雅間的客人,權衡片刻方道:「三陽開泰那間是李員外訂的,多給銀子,退了他的。譚小侯爺若來,就往三陽開泰領。」

迎客夥計應聲去了,掌柜的則快步去了茶水間,不錯眼的盯著茶博士沏茶,親自端了送進五福臨門雅間。

就見那婦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對著門,在窗邊坐了,往下望著街景。

掌柜的也不敢抬頭去看,畢恭畢敬送上茶水點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兩個小丫鬟過來斟了一盞放在那婦人面前,餘下的遞給了諸扈從。

那群扈從在另一張桌上坐了,自顧自的翹著二郎腿吃茶,卻都不發一言。那婦人更是根本不動茶點,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囂,店內散座食客們的交談,嘈雜的環境越發襯得這室內安靜得詭異。

掌柜的吩咐了,廚下效率便極高,很快,熱菜冷盤乾鮮果品流水似的上來了,擺滿了兩桌子。

扈從們開始推杯換盞,卻只吃喝,並不交談。

而那婦人自己斟了一盞酒,擎著慢慢的啜飲,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雙美目則始終看著街景。

約莫過了一刻鐘,那邊都吃得半飽了,街上終於遠遠傳來了嗩吶鑼鼓的喜樂聲。

幾個扈從撂下杯盞,雖未出聲,卻互相打起眼色來,也不時去看那婦人。

而聽著喜樂,外面散座的客人們則有些騷動,時人愛看熱鬧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湊去,有瞧見的便忍不住驚嘆道:「呦,哪個大戶人家的婚事?這樣的氣派!」

適時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銳的聲音高喊著:「張皇親家撒錢了,快去撿啊!」

如此一來,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紛紛往窗邊去看熱鬧。

這裡前面不遠便是張皇親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便是因為壽寧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這條街上。

張皇親家撒錢,那自然是張家有喜事了。

其實,頭幾日起街面上就傳開了,說是太后親為大媒,狀元公要迎娶張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當聽說這消息是張家自己放出來的時前陣子張家姑娘的名聲可真是頂風臭出八十里,狀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會娶這樣個女人!

當然應是張家自己放假消息出來攪渾水,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可現下這都開始走納徵之禮了,那便是板上釘釘無疑。

「這還真是啊!」窗戶邊一個青壯食客幾乎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去,大聲道,「真是狀元公!去年跨馬遊街時候我見過他!」

眾人又開始新一輪往窗口擁擠,爭相去看熱鬧。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說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張皇親家,想要什麼樣的女婿要不來?」

「這狀元公也太軟骨頭了,豈不是戴了……」另一人「綠帽」二字還沒說出口,就被旁邊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見周遭沒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這才鬆了口氣,在同伴殺人的目光下訕訕的閉上了嘴。

在這廠衛遍地走的京城裡,說說壽寧侯府也就罷了,還敢捎上宮裡,真是活膩歪了。

他這邊偃旗息鼓了,那邊窗口的人群還在議論紛紛。

「快數數,這多少抬聘禮了?狀元公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個窮光蛋,皇親家也能變出一百抬聘禮來!左不過是抬出去又抬回來嘛!」

「什麼啊,這狀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戶啊,這沈家出了兩個狀元,哪裡是沒家底的?」

上一場春闈不過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對此還頗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說上兩句,因此接話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的熱鬧非凡。

「這狀元家是大戶不假,可這狀元公卻是個庶子,不過也是個有能耐的,小時候嫡母沒時把他記在名下了,還分走了嫡母一半兒的嫁妝。」有自詡知道內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聲談論。

眾人目光立時聚攏過去。

見成了焦點,他越發得意起來,故作神秘道:「這也沒什麼,可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繼,讓他個庶子承了家業!」

眾人一時嘩然,這「庶子鳩佔鵲巢攆了嫡子出門霸佔家業」的狗血故事正對坊間百姓閑人的胃口,大家精神頭兒也來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熱鬧了,又紛紛追問起這八卦內幕。

說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說起了不久之前剛剛結束的那場沈賀兩家的官司。

那場官司本是密審,原本知道的人並不多,但架不住後來賀老太太不遺餘力的賣慘宣傳洗白自家,最終又是在都察院門口當眾吞金而亡的慘烈結局,加之賀家也被判得極重,倒是在京中流傳頗廣。

此時說來,不少人仍是為賀老太太唏噓不已。

這會兒,掌柜的也帶著夥計們趕過來了。

他樓梯爬得氣喘吁吁,額上青筋亂跳,一邊兒指揮著夥計們去勸眾人,一邊兒作揖擺手,口中央求著:「各位,各位,咱們,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時打趣道:「行了,掌柜的,咱們有分寸,這地界兒豈能說張皇親家的不是?!咱們不過說說旁人家,旁人家不礙的。」

「就是,難得大傢伙兒興緻好,來,夥計,再添壺酒來,加只肥雞!」

眾人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又嚷著加酒加菜,談興極濃的樣子。

掌柜的急得一腦門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們這群蠢貨,旁邊雅間里就是東廠的大爺!

可這話哪裡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臨門去告個罪,而這群食客里有不少老主顧不說,又正經有幾個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攆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徑直拿袖子擦著汗,緊張得心砰砰亂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東廠番子就破門而出,抓人,順帶砸店。

但五福臨門那雅間里,始終安安靜靜沒有絲毫動靜。

掌柜的緊張的咽下唾沫,聽著那邊熟客打趣說「盤你的賬去吧,這兒沒事兒」,他終是跺跺腳,唉了一聲,下了樓去,卻抓來心腹夥計便低聲吩咐道:「快去東家那邊告訴一聲,萬一一會兒出事兒……」

夥計撒丫子跑到後院,騎了驢便去了。

樓上的食客們講古,已從賀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說到了松江那一場倭禍之亂。

倭亂因在松江,距離京城甚遠,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個自稱南邊兒有親戚的人拿出說書先生的架勢來,唾沫星子橫飛,道:「……那姓閆的師爺是揚州大鹽商閆家子弟,那閆家號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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