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先太皇太后周氏所出的唯一公主,憲宗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重慶公主在成化、弘治兩朝倍受恩寵,可謂彼時天下最為尊貴的公主。
駙馬周景書香門第出身,又酷喜讀書,也深得憲宗寵信,常常隨扈,掌管宗人府,風光無兩。
周賢自小出入宮廷,那周身的氣度遠非暴發戶慶雲侯、長寧伯兄弟子孫所能比的,周賢也是頗為看不起這兩位親舅公家人那外戚跋扈的做派。
弘治八年、十二年,駙馬與大長公主先後辭世,周賢借著守孝也逐漸拉遠了與舅公家的距離。
尤其是弘治十七年太皇太后周氏薨逝後,周家人竟然還沒有半分收斂,周賢便越發遠著這兩家子了。
雖然走動少了,但到底有著血脈關係,想徹底撇清也是不可能的,且總有幾個關係還不錯的表兄弟,真求到面前來,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回絕。
今日,周賢便是被周時約出來,說是吃酒,實際也是有事相求。
周賢向張會等幾人問了好,他自從重慶大長公主過世後已少進宮,並不認得劉忠,但到底是自小在宮中行走的人,對宮人非常熟悉,瞧著劉忠的言行舉止和周時的態度,便已猜到這怕是小皇帝身邊的內官。
只是他可不會如周時般巴結,互相見禮時也帶著幾分勛貴的矜持。
周賢還是留意沈瑞更多一些,雖然他也如沈瑞一般淡淡的,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曾說,但也將張會、劉忠與沈瑞相處的細節看在眼裡。
既然張會等人拒絕了飲宴,周時也不好硬拉著人去,只得悻悻的放人走。
張會三人走出老遠,回頭見周家表兄弟進了一家酒樓,張會才向沈瑞低聲道:「別看先太皇太后仙去了,慶雲侯、長寧伯周家不如從前,但周賢這邊可沒什麼影響,還是頗得聖眷的。」
他的聲音更加低了,近乎耳語,「九月初兵部奉詔查武官冗食,錦衣衛這邊也是裁革的裁革,降級的降級,周賢被寫在摺子最前頭,是頭一個要降一級的,但皇上愣是沒動他。」
沈瑞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張會怕也知道當初沈周兩家的人命官司,這是委婉的告訴他,要想向周賢尋仇,須得掂量掂量壽哥的態度。
沈瑞啞然失笑,只點頭表示知道了,卻不說破,張會雖是想多了,但這份提醒他也領情。
他微微眯起眼看著那酒樓,現下的沈家須得靜靜蟄伏,且待他日,周家,張家,賬慢慢算來……
酒樓之上,周賢也靜靜看著張會三人走過街巷,身影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周時正在一旁滔滔不絕說著劉忠如何如何在皇上面前得臉,又有些抱怨張會最近變得忙碌起來,很難約到,再說沈瑞如今守孝,也沒甚新鮮玩意進上,好生無趣。
周賢心下冷笑,張會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偏這傻表弟一點兒沒看出來,人家為何不應約,不是擺明了要遠著你?
周時原就是個沒心機的,這點其實在人精扎堆的錦衣衛很受歡迎,大家通常都喜歡笨一點的同僚而非心眼多的同僚。但糟糕的是他的大嘴巴,心裡存不住話,又傻大膽什麼都敢說。
當初先太皇太后周氏在世,周時有這尊金佛做靠山,怎樣都無所謂了。
但如今沒了靠山,周時這條缺陷就要了命了。
張會就是因著聽過周時的「口無遮攔」,生生被嚇走的。宮中是什麼地方,周時若說了什麼要命的話,聽著的人也難保不被滅口。
因此張會才暗中使了銀子尋上官調了值,不再與周時一班,平素也減少了來往。
鹽引與選妃諸事之後,張會更是巴不得離周家遠遠的。
其實周時也不是傻透了的,自從周太皇太后故去,他再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也感覺到周圍人對他的態度變化。
但他自己並不知道真正的癥結所在,只以為世人皆勢利眼,頗有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之感。
待周家鹽引事鬧出來,壽哥這邊也不怎麼宣召他伴駕,昔日不錯的夥伴也漸行漸遠,周時心下也著急起來,加之年歲漸長,他也越發懂了經營人脈的重要,因此倒是扒著張會這樣「脾氣好」的哥們。
「皇上原就認識了那位先沈尚書家的嗣子?」周賢收回視線,借著桌上上菜的功夫,擺弄著筷子,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
周時本是旁的事來尋周賢,這會兒既然遇上了這三人,忍不住向這素來關係親近的表哥取經:「是,先帝爺在時,皇上出宮玩耍認識的。這沈瑞年紀雖小,會玩的花樣卻多,極是好玩的。賢哥,你說,我是不是也當尋摸些個好玩的東西進上?」
他卻是絲毫想不起來,當初沈家與駙馬府還隔著一條人命的。
周賢眼神晦暗莫名,口中只淡淡道:「皇上在東宮時,喜玩樂也沒什麼,如今掌管天下,日理萬機,玩樂還是放在一旁吧。」
見周時不以為意的樣子,周賢心下一嘆,語氣又加重了些,「你別覺得我說的都是套話,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又在宮裡當值,當多關心關心朝上的事。如今閣老們正盯著皇上的學業,最忌諱那些引皇上貪玩的人,你竟別兜頭撞上去才是!」
周時心裡是同意的,但不免嘴犟道:「我怎的就不知道朝上的事兒了,前幾天朝上還吵著沈瑞他二叔丟官罷職的事兒。賢哥你就說,沈瑞他二叔德行不好,可沈瑞還能入了皇上的眼,還能跟張會一道,還有劉公公!賢哥你不知道,如今這個小劉公公可是皇上身邊最近的人,大劉公公劉瑾劉大伴都沒他一日里在皇上身邊呆的時間長。你說沈瑞憑啥跟他們走得近?還不是哄了皇上玩得高興!」
周賢眼神閃了閃,又垂下眼瞼,淡淡道:「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他得了皇上眼緣是他造化。你家如今情形又不一樣,你若聽我的,便踏踏實實當差,不要想旁的。」
周時是長寧伯周的孫子,而周是比兄長周壽更彪悍的存在,素來橫行無忌,弘治年間就曾因搶佔田莊的事對上過張鶴齡,兩家家奴持械互毆,官司打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各打四十大板才化解。
有周這樣能惹事的祖父,又沒了太皇太后的庇護,周時在宮裡還學不會夾著尾巴做人,早晚被人尋個借口修理了去。
如今的小皇帝可不是先帝爺那般慈和的人。
看鹽引之事,那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再看選妃之事當中的制衡手段,已是要將周家張家玩弄於股掌之上了。
周賢也曾聽下人回稟過,周家與張家那些田莊也沒徹底擺弄清楚,都是誰也不肯吃虧的主兒,回頭必然再起衝突。
見周時不是個聽勸的,周賢也深知周時性格,遂也不多說,心裡也盤算著,最近一段時間還是遠著些周時吧。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草草收場,周時求周賢的兩樁事周賢也含混過去,沒有應承。
待分別後,周賢歸家,便喊來了心腹管事與幕僚到書房。
「今兒我見了先沈尚書家的那個嗣子。」周賢一臉肅然,「他與英國公府二公子張會、皇上身邊的小劉公公在一處。聽周時說,皇上早就認得他,還曾一處玩耍。」
管事最先反應過來,周貿「酒醉溺水」的事兒就是這位管事一手打理的,當下有些吃驚道:「他如何攀上這樣高枝?莫不是他岳丈楊廷和那邊的干係?老奴這就派人去多盯著他!」
幕僚卻道:「學生以為東翁過慮了,沈滄過繼後,學生也曾留心過,此子有些才學,但如今不過是個小秀才罷了,能否中舉,能否進士及第都是未知之數。皇上還年少,一時喜他玩樂罷了,再過兩年您再看,他就算是個舉人了,又如何入得了皇上的眼。」
幕僚頓了頓又道:「沈家現在也是多劫多難,怕不長久。且當初,咱們已給了沈家交代,東翁不必掛心。」
在幕僚看來,沈滄過世後,沈家便不足為懼,沈珞那件事也早抹平了。
周賢這樣的宗室貴戚卻是知道,帝王的寵信有多重要,蓋因他們所有的一切權利、地位,皆來源於帝王的寵信。
沈瑞算不得什麼,但若是得了帝寵的沈瑞呢?
又是一個年歲尚小、脾性不定、讓人摸不透的小皇帝,天知道皇上會為他的寵臣撐腰到什麼程度。
管事不無憂慮道:「吳先生說的是,但,這小子到底有個好岳家,那楊廷和……」
幕僚一笑,頗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道:「楊廷和如今應對三位閣老尚且不及,哪裡有得功夫管這小女婿。」
周賢卻忽然問道:「上次,是不是說,楊廷和的家眷在宮裡和張家對上了?」
管事忙回道:「是有這麼回事兒,老奴聽了信兒派人打聽清楚了。」當下又重複了一遍那日宮中發生的事情。
周賢在屋裡踱了幾個來回,忽道:「若是將當日事情告知沈家……」
幕僚和管家齊齊變色,異口同聲道:「老爺三思!」
周賢仰頭闔目,深深呼出口氣,忍不住又在心下罵了周貿千百遍。
重慶大長公主與駙馬感情甚篤,駙馬雖有